我能在北京买书的时候,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而且属于用手里的午饭钱买书的风格,比别人幸运的是,除了午饭,我每周还有10块左右买书的零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和书店里那些动辄买书开发票的成年人,还是没法比。
至于和后来看到的,鲁迅当年的薪水除了买书,还能养活自己和兄弟两家子人;周作人的一部翻译稿,卖给蔡元培就得了个大洋,就手给自己的闺女和老婆在郊区置了块墓地之类的,就更没法比了。
所以,那时候北京的书店,我熟的,都是便宜地方。
除了便宜,书还要好,如果再赶上“风水”也好,比如所谓“山明水秀”,就更好了。这样衡量一下,北京能转的书店,同时“有山有水”的,就剩下地安门的后门桥一带了。
(后门桥)
当年后门桥有三家书店,从地安门十字路口往北走,路东先是一家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往往占了北京的各处好地方,这一点让当年的北京显得特别“文化”。当时还有很多小吃店占了新华书店附近的另外一些好地方,和书店比邻而居,让当年的北京在有文化的同时,还显得特别“生活”。翻杂史笔记,近现代潮流人物,心底口头,念念不忘的,常常就是北京的这点儿“文化”加“生活”。
比如西四十字路口西北角,是新华书店,东南角就是“二友居”包子铺,夹着书要二两包子一碗炒肝儿,就是一个特别舒服的下午。要是有美人旁侧,旁边就是电影院,晚上的事儿也都就手安排了。现在“二友居”早成了前尘往事,销骨庆丰,就连不远的“秋云萍”也在这个月(年10月)停业,只剩下路口把角的新华书店还靠卖文具和教材教辅勉强维持。我10年前住到附近来,遗憾的是从那时候起,这家书店里已经买不出一本书来了。
不过只要书店在,对读书人来讲就是个念想,毕竟,这家新华书店位置不俗,脚底下,还是当年元大都的水闸和路衢,但愿古都护佑,别再轻易变成包子铺。
扯远了,还是回到地安门,后门桥。
当时地安门路北的新华书店,旁边还不是肯德基,小吃比现在更民俗,可惜那家书店的书一直不好,让人看不出路数,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从天花版吊下来的连天的挂历,从大美人儿到中国画,还有最恶俗的西洋油画美女——出门就是几百年的中轴线,进门看见三流油画美女的屁股,这实在是我见过的最诡异的书店景象。有这么刺激文学想像力的氛围,对这家书店的书,我从第一天就没做过什么要求。
不过凭心而论,在这家书店里还是买到过一些书,特别是文学类的,在别家基本买不到的书,这里总能剩下一点。当然,都是所谓“大路货”,只是比别家走得慢一点,所以才能剩下,估计是真想买书往往先被书店一进门的“美女大阵”一屁股接一屁股的先“坐”了出去,所以书店最靠里边,总还能有几本漏网之鱼。时过境迁,现在想到那些美女屁股,终于能觉得未必不是一种时代风华和岁月之美,只可惜美女们早就云散雪消花残月阙了,早早造纸化浆去了。
所谓风流,早晚总被雨打风吹去,倒是这家新华书店,至今还在,不算消失。
再往北走,眼看快上后门桥了,右手边,会有一家燕京书店和一家东方书店,后者以卖书法绘画篆刻专业书为主,兼卖笔墨纸砚毡子印泥,当年买字帖除了去琉璃厂、五四大街的文物出版社门市部,就是后门桥的东方书店了。
东方书店两小间房,冬天人进去基本转不开身,屋里挂着的名人笔迹,最醒目的手笔是马季,就是奇葩说的马东他爸爸,墙上还用大头针还是双面胶粘着好多人的名片。后来一个台湾朋友来北京开店,一面墙都是大家厮混的“立拍得”小照片,让我立刻就想起了老东方书店。
东方书店的字帖印谱往往很全,而且近乎好坏都收。除了文物出版社和上海书画出版社之外,各地古籍出版社和其他小社的字帖,也有。像我这种写字不用功的人,往往喜欢看更多的字帖,所以偷懒的时候,常到东方书店乱转,翻到没见过的贴,买回去,好像完成了一天的功课。
我在东方买到过一本荣宝斋出的《黄牧甫印谱》的下册,这种上下册统一定价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就卖成单本的了,那本上册店主死活找不着。那时候黄牧甫的印谱不好找,我那套被人借去就再没回来过。这本下册也只好先买回去聊慰相思,店主没因为残书给我一分钱便宜,按全套定价的一半卖我,可见生意从来不愁做。弄得我后来看见再版,死活不知道还该不该添套全的。
后来什刹海和地安门外大街改造,东方书店搬迁到了马路对面,地安门百货商场旁边工商银行的南侧,营业面积比原来大了差不多两倍,还是卖字帖、印谱、画谱,而且人可以在里面随便转身了,可是我怎么也提不起在新店里买字帖的兴趣了。
每每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神鞭》的结尾,剪了辫子的主人公对陈宝国演的“玻璃花儿”义正词严地说:“鞭剪了,神还在!”新东方书店换地儿了,神没了。在我,就算是消失了吧。
真正在物理意义上,在后门桥消失的,是那家燕京书店。其实,连这个名字我现在都有点儿含糊,那家店离后门桥近得不能再近,门口儿就在后门桥东南角桥栏杆外面一点儿,出了书店就上桥。那时候后门桥下的水路还没掏出来,四个镇水兽还埋在土里。燕京书店就是一大间临街的小平房,因为房矮,冬天显得很暖和,里面的书架也矮,而且密,书的重大特色就是便宜,而且绝对不成风格体系,我总怀疑那里可能是各地书商最早在北京甩货回笼资金的地方之一。
当年在后门桥逛书店的次序是,路过新华书店,进燕京,找便宜书,进东方翻字帖。穿胡同到银锭桥,在沙尘暴或准沙尘暴的天气里,桥头西望,意淫“银锭观山”,穿过还不知道旅游纪念品和酒吧咖啡为何物的烟袋斜街,重新回到地安门大街,在地百门口儿,上5路汽车,回家。
这是「消失的书店」的最后一篇。
六篇,承载了30多年的记忆。
在我的世界里,总是希望“书店”永远都不会消失。
文/伊伟
图片/网络
编辑/甘家口刀马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