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约翰·萨考斯基在为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策划的展览《镜与窗》的导览手册里,区分过两种类型的摄影:一类是投射摄影师内在情感的镜子,另一类是意图探究外部世界存在的窗户。如果我们以此来定位老安的摄影,他一定属于后者。
老安,本名安德烈·卡瓦祖缇,出生于意大利的小镇卡尔皮。年,彼时还是威尼斯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老安第一次来到中国,落脚南京。此后四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生活在北京,拍照片、拍纪录片、拍电影,做话剧、音乐剧,还曾短暂地经过商。
安德烈·卡瓦祖缇(AndreaCavazzuti),意大利图片及视频摄影家,毕业于威尼斯大学中文系。年来华短期进修,次年留学复旦,遂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上世纪七十年代涉足摄影,继而投身视频影像,创作甚多,涉及艺术社会各个方面。图为上世纪90年代,在国道上的老安。
虽然一直活跃在文化艺术圈,知道老安的人并不多。直到此次新书出版,人们才忽然发现,老安曾出现在不少标志性的文化事件中:他是王小波生前唯一一段专访视频的拍摄者,也是宁瀛导演的电影《无穷动》的摄影师。除此之外,他与林兆华合作过话剧《理查三世》《故事新编》,也曾与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一起拍摄过故事片《乐队》《房间里的舞蹈》。
王小波生前唯一一段专访视频。采访者与拍摄者均为老安。
《稍息:-年的中国》是老安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摄影集,记录了这位意大利青年初来乍到时的所见所闻。“他喜欢拍摄人群的聚集——就像中国天天发生的那样,不知为什么聚集——各有各的完美布局。茶楼、牌房、啤酒屋,那些刚刚准许打扮的年轻人幸福地坐着。是的,他总能抓住中国式的幸福,连橱窗里的塑胶模特也凝着八十年代的幸福微笑。”陈丹青在为其撰写的序言《目光与心事》里这样写道。
事实上,哪怕是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隅,年到年这段时间也是特殊的。紧绷的社会状态逐渐发生松动,社会生活从集体转向个人。我们能从老安的照片中清晰地感受到人在其间的转变——人们的表情与姿势松弛而悠然,虽然间或也有一两张带着沉重心事的脸庞。
这也是书名《稍息》的由来——“立正之后的休息,虽然人不太可能站得七倒八歪,但那份身心的放松是实实在在的。”(顾筝语)
《稍息:-年的中国》,[意]老安著,单读/铸刻文化
上海文艺出版社,年11月。
隔了四十年再看这些照片,老安却说,他已经不记得当时某一些照片里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摄影就像是做笔记,一旦拍了,那个事儿就变成了那张照片,被定格在那里,也被冻结在了那里。
老安,一个外国人,为何能抓住中国式幸福的神态,记录下那份舒缓的诗意?以下是新京报记者对老安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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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老安,是在他的工作室。自打去年年末以来,因为《稍息》的出版,他频繁接受各家媒体的采访,其中不乏一些播客的邀约。老安基本来者不拒。
“你是第一个想和我讨论摄影问题的记者。”采访伊始,老安没来由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心下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晚了,我一定也会问他一些大同小异的问题:他和王小波的交往逸事;他怎么理解《无穷动》里洪晃饰演的妞妞揶揄男性知识分子的那段话;他又会如何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文化生活……
电影《无穷动》截图。
只是,当这些问题都被其他媒体问尽之后,留给我的余地实在不多。而仔细想来,这些问题也的确和他的新书无关。于是,因为我的慢,便忽然有了难得的机会,和他好好聊了一聊《稍息》里的中国、他的摄影学习历程,以及他如何理解摄影艺术。在两个半小时的采访里,我们花了三十分钟漫游他镜头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也被结实地上了一堂“如何观看一张照片”的课。
老安的自拍照。
我们不妨就从老安解读《稍息》里的图像开始:
漫谈《稍息》:
那些罕见的、短暂的沉静时刻
南京,(摄影:老安)
新京报: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站在椅子上?
老安:肯定不是为了拍照,不是那种阶梯形状的椅子。他们站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很统一,齐齐望向远处。你再看这些人的后面有两个雕塑,特别社会主义的风格,墙上贴着这样一句标语,这在意大利很少见。
新京报:我看到更远处的楼顶上,也站着一排人。你真的完全忘了当时现场发生了什么吗?
老安:应该是在看一个节目。但我真忘了是个什么事儿。
昆明,(摄影:老安)
新京报:这个瞬间为何吸引你?
老安:我喜欢带有舞台感的场景。你细看这张照片,中间有一个小孩,旁边放着一条大鱼,左后方的女性戴着头巾、右后方的男性站着打盹。后面是小卖部,当时叫耘业烟酒土产公司,店铺旁边还有些顾客,背着包和袋子买东西。在一张照片里,有那么多事情正在发生,就会产生一种天然的舞台感。
上海,(摄影:老安)
老安:你看这张照片里的画像,有样板戏的革命人士、有历史人物,还有一些应该是明星,但右边第二张忽然出现一个外国的小孩儿,我当时觉得很神奇。
新京报:有一种错位感。
厦门,(摄影:老安)
老安:你再看这张照片,是在厦门的一间本地小吃店。右边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张雀巢咖啡的广告图。我敢肯定,当时雀巢咖啡应该还没进入中国,这幅图像是店主临摹的。而且店里根本不卖咖啡,只是觉得图像洋气,好看。
新京报:我记得还有一张类似的。
老安:当时有很多这样的装饰。还有一些国外的玩具,比如这张:
上海,(摄影:老安)
老安:你看,左边这个男青年拖着充气阿童木的玩具。这个玩具是哪儿来的?是他的孩子的吗?
昆明,(摄影:老安)
新京报:这辆改装版三轮车让我想起北京胡同里那些改装版的电瓶小汽车。
老安:当时有挺多这种改装过的自行三轮车。垫在车轮底下的砖头、被拔掉的车座儿、挂上的铁链,暗示细心的车主对自己车的重视。
其实这种年代感的东西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很新鲜、很有趣,但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就很司空见惯。隔了几十年后,这些照片经历了时差,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可能又变得很新鲜、很有趣。
新京报:你对那个年代的人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老安:那时候的人都带着优雅的气质。我们接着看照片吧。
杭州,(摄影:老安)
老安:你看两个男人挤在一张草地的凳子上读书,但一点不别扭,都很投入,也都很怡然自得。
青岛,(摄影:老安)
新京报:挂历女孩!
老安:哈哈,照片里的两个女生,像是姐妹,手牵着手逛公园,表情闲适,步伐轻盈。
厦门,(摄影:老安)
新京报: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娄烨的电影。奇怪的是,当时的舞厅竟然全部都是男性,只有座位这里有模糊的女性身影。
老安:对,当时的舞厅全都是男青年跳给女青年看的。其实这个时候,人的衣着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有了这样子的牛仔背带裤。
新京报:说到这里,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拍照的时候能够隐身在人群里?
老安:这是我的技巧(笑)。首先,我不会让自己在人群中很显眼,因此也不太引起别人的注意。其次,我会使用三脚架,用三脚架的话就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路人即使一开始注意到你,你一直在那儿,他们慢慢也就习惯了。
老安也有被人注意到的时刻。比如在年的苏州,老安和同行的摄影师被围观了。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乐于无目的的寻找
新京报:《稍息》是你的第一本摄影集,拍摄的是年-年的中国。为什么会选择结集这一时期的摄影作品?
老安:对我来说,年到年是一个比较明确的、有头有尾的时间段。我在那几年一直都是学生的身份。最早一次来中国是年的夏天。当时我还是一名威尼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来到南京大学参加一个为期六周的短期汉语学习班。学习班结束之后,我就申请了奖学金,年到年这段时间都在复旦大学留学。
在复旦大学留学时期的老安。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毕业之后,我回意大利当了一年的义务兵,回到中国之后一直奔波,身份也变化了几次,先是在香港住了几年——虽然我在香港的时候也老往内地跑,但毕竟是住在香港,后来到北京定居之后,因为生活也做了很多别的事情。所以整体看下来,年到年是比较整体的,可以被呈现出来的时间片段。
新京报:距离拍摄这些照片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为什么隔了那么久才想要出版它们?
老安:有很多实际的原因。我当时来中国带了很多胶卷,底片也都是我自己冲洗。那几年,我一直都在拍照,冲洗完之后保留了底片,但没有放大。暑假回意大利的时间也比较短暂,没有时间真正去做整理。搞摄影的问题,你也知道,只有到最后整理出来,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如果不整理,就会有很多重复的照片。又因为不断有新的刺激,就一直不停地拍,直到自己直觉某一类主题的照片够了,才移到下一个主题。
从复旦大学毕业之后,我虽然也回来参加了一些展览,初步地整理了一些照片,但都不是很彻底。后来因为生活的原因,到香港工作,我也仍然继续拍照片,再后来又拍视频。但在那个时候,扫描和修图技术都还不是太成熟。我在国内也没有专门的暗房,所以就把整理的工作搁置了一段时间。
当然,我的心里一直都搁着这个事儿。到了年,我又拿了一些之前放大的底片出来,和我的好朋友、摄影家奥利沃·巴尔别里在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办了一次展览。这应该算是这次出版前唯一的一次公开。
年,老安与奥利沃·巴尔别里在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摄影展览《两个意大利摄影家在中国》。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新京报:这次回头挑选照片的时候有什么标准吗?
老安:挑选是一个很有乐趣的过程,找回了很多我早就忘掉的记忆。说实话,隔了这么多年,很多照片你要说是别人拍的我都信。包括有些照片我甚至都忘了是在哪里拍的。(笑)
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前后大概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挑选照片。一会儿加一张,一会儿又减一张,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律和标准,硬要说的话,就是我自己认可的,放出来也不丢人的照片。
新京报:你说到没有明确的规律和标准,这也是我的阅读感受。整本摄影集完全没有主题,也没有分地域,就像是透过照片在不同的城市里漫游。
老安:对。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想要描述某一个地方或某一种状态,就是什么吸引我,或者我觉得有点儿意思的,我就拍。
新京报:这是否和你对摄影的理解有关?
老安:是的。如果放到一个更大的摄影史的视域里看,我最早接触摄影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是视觉艺术刚开始兴盛起来的时期。当时我喜爱的摄影家,包括意大利的奥利沃·巴尔别里、路易吉·吉里,美国的伊文思、LeeFriedlander,法国的EugeneAtget等,他们都不太关心特别壮观的东西,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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