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伍蠡甫先生夕阳下的诗意侧影澎湃在线

                            

今年是伍蠡甫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作为复旦大学原外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伍先生有着众多令人尊敬的头衔:绘画艺术家、画学理论家、翻译家、西方文论研究及中西文学、艺术理论比较研究家。复旦大学校、院两级拟为伍先生诞辰举办隆重的纪念活动,复旦大学出版社将出版《伍蠡甫先生纪念文集》即为纪念活动之一。应邀为文集撰写以下文字,既感到十分荣幸,又感到十分忐忑。

伍蠡甫先生

感到荣幸是因为,我虽由于某种原因,未能成为伍先生的入室弟子,但大学时懵懵懂懂捧读伍先生主编的《西方文论选》,隐约中已经规范了我后来的学业方向;年来复旦求学、工作的32年里,又不断认真研读过伍先生的若干著作,对自己所从事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启发不断。因此,能应邀为文集写点东西,表达对伍先生的敬仰和感激之情,同时叙述一下自己自大学以来求学的心路历程,自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感到忐忑是因为,伍先生作为画家的艺术成就及其独到的中外画论研究,一直使我这个从未学过绘画也不懂画论的人,徒有高山仰止的感觉,从未敢妄赞一词。在这种复杂心情下,考虑再三,觉得不如先就个人记忆所及,谈一下自己几次面见伍先生及在复旦求学、所遇师长和同学的情形,接着根据个人理解,谈谈伍先生的家学渊源及其在艺术创作、文学翻译及学术研究等方面的贡献。

01

年,我英语专业本科毕业于徐州师范学院(现名江苏师范大学),后在一所中专学校教过六年英语,年5月评上讲师。当年秋,考取复旦大学外文系比较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师从张廷琛先生。

伍蠡甫先生当时已经八十八岁高龄,除指导博士生,已不给硕士生开课。伍先生所指导的博士生如徐贲(现任美国加州圣玛丽学院英文系教授)、汪耀进(现名汪悦进,任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艺术学院教授)等,也都先后以联合培养身份去了哈佛等美国高校。曾协助过伍先生及翁义钦先生编辑《西方古今文论选》的硕士研究生程介未,也已毕业分配至华东理工大学文化研究所工作,后来去了英国。留在复旦继续跟伍先生攻读西方文论的,仅剩博士生韦遨宇。遨宇兄曾担任过外文系研究生辅导员,我由于入学不久被推选为外文系研究生团学联主席,所以与遨宇兄比较熟悉。初次见到伍先生,就是在韦遨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会上。

当时我和88级硕士生同学如王腊宝、郑海遥、张慧民等,还有其他年级的硕、博同学,一起去旁听答辩会。答辩会于年12月下旬举行,地点是文科楼四楼外文系会客室,电梯一出来不用拐弯,开门即可进入。

伍蠡甫先生画作(局部)

会客室的东墙上,挂着伍蠡甫先生创作的巨幅山水,西墙上挂着的,则是复旦艺术教研室喻蘅先生的一大幅书法作品。当时文科楼除外国专家所用11楼装有空调,其他楼层均无。天气寒冷,答辩会开始前,系里弄来一台取暖炉,放在身穿大棉袄、头戴大棉帽的伍先生坐的单人沙发前。答辩委员会成员中,有从上海社科院请来的王道乾先生,本系夏仲翼先生、翁义钦先生、陆谷孙先生,另一位成员记不得了。按规定,导师在自己学生答辩时是不发言的,所以直到答辩结束,都未曾听到伍先生讲话。答辩前伍先生与委员会成员寒暄及介绍韦遨宇学业情况的话,现在也记不清了。

韦遨宇原定留在外国文学教研室,后因故未留成,毕业后分配至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工作(后去法国,现在巴黎索邦大学任教)。年寒假前,我和师弟李荧一起去北京调研,去了北图、北大及社科院。为节省开支,两人住在北大研究生宿舍。李荧在华师大二附中读书时的同学杨继东(现任斯坦福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本科保送北大历史系,年毕业后师从北大历史系中亚交通史专家张广达教授攻读硕士学位。他们宿舍当时有两人外出调研,正好空出两张床位,我们俩就寄居其间数日。

那间宿舍隔壁,住着北大88级硕士生陈跃红、程巍、米佳燕,他们正师从乐黛云教授攻读比较文学。经杨继东介绍,得以结交同道,调研更有了方向,收获因而较大。经韦遨宇兄介绍,我们携介绍信又至社科院图书馆。在那里,我查找到不少海德格尔英文研究资料,并复印一些带回上海,对我后来完成硕士论文《海德格尔与庄子艺术论之比较》帮助很大。

回上海前,遨宇兄托我带一本挂历回沪,让我转交伍蠡甫先生。于是,调研结束返沪后马上去了伍先生居住的复旦第一宿舍。当时上海小区大门口大多设有门房,访客需先在门房登记,主人级别高的家里装有电话,门房会打电话给主人核实访客身份。普通家庭没电话,值班师傅通常拿着白铁皮话筒,走近主人住处扯着嗓子叫几声。伍先生级别高,家里当然有电话。于是门房接通电话,将话筒递到我手里,我在电话里向伍先生说明来意,接着门房放行,还告知门牌号码,示意我走大门右首一条弯曲小路。我顺着那小路走到伍先生楼下,进门面交挂历,记得没说什么话就告辞回了南区研究生宿舍。这算是我第二次面见伍先生。

02

在学期间,我因有点科研成果发表,翻译福柯《性史》(张廷琛主译)五万余字,参撰《比较文学史》(曹顺庆主编)三万余字,因此可以直博。我有意直升伍先生博士研究生,于是年近深秋时,我给伍先生写了封信,表达读博心愿。约两天后,收到伍先生亲笔回信。信的内容不长,大意表示欢迎我读博,并约了大致面谈的时间。

一天下午约4点,我如约再次前往一宿拜见伍先生。伍先生住的小楼相当于双拼别墅,不过没现在寻常可见的双拼别墅高大。来到楼下,伍先生将我引进楼下客厅,面谈了一个多小时。其间,承蒙伍先生女儿以一杯热牛奶和一小碟芝麻饼干相招待。我当时带薪读研,每月75元生活费,是应届考取硕士生同学的两倍多,去拜访伍先生前,买了瓶吉林长白山葡萄酒和一些水果,算是正式登门拜访的一点礼物。和伍先生谈话一个多钟头,现在仍能忆及的大致情况如下。

我首先向伍先生汇报了自己的学业,包括从师情况。我谈到自己年入学时师从的是张廷琛先生,张先生年7月去美后,年底前和师妹郑海遥、师弟李荧一起,转投夏仲翼先生门下。

夏先生小伍先生31岁,是伍先生的晚辈、学生,年前入读沪江大学英文系。年秋,沪江大学在院系调整中被裁撤,有关系科并入复旦大学及新成立的华东师范大学、上海财经学院等,于是夏先生又入复旦外文系,但改读了俄文专业,年毕业留校工作,曾教授过陆国强、陆谷孙、翟象俊三位先生研究生俄语,后响应号召,调往解放军张家口外语学院工作十余年,转业后在工厂当过约8年工人。高考制度于年恢复后,夏先生重返复旦,在外国文学教研室与伍蠡甫先生又同事多年。

夏先生个人经历,我曾听夏先生亲口讲过很多,伍先生当然也知道不少。我向伍先生解释说,我虽是夏先生指导的研究生,但作为英语类比较文学方向的学生,不便直升夏先生指导的俄文专业博士生,所以想拜在他的门下,继续研习西方文论。

按中国传统的算法,当时伍先生已过鲐背之年,正在往期颐之年奔,却很健谈,谈话涉及内容也较多。记得他在谈到韦遨宇时,为他未能如期留在外文系工作而深感惋惜,说留美的徐贲、汪耀进学成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伍蠡甫先生画作(局部)

谈话中,伍先生突然问我学过绘画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应该学些,说学习文论如有艺术或文学创作做底子,效果会更好。至今想来,我仍觉得伍先生说的话很有意义。他们那一辈从事文艺理论研究的学者,不少都具备文艺创作功底,因而鉴赏力特别强,做起理论研究写出文章来,很少作凿空的理论推演。这是晚伍先生几辈的相关领域学者所不易企及的。

那次登门拜访,伍先生热情地表示愿意接受我为西方文论博士生,但遗憾的是,我后来未能成功升博。外文系当时考虑到伍先生年事已高,无意让他继续招生。据说,为此事,伍先生曾在保姆陪同下,拄着拐杖去了趟校长室,说明自己继续招生的意愿,结果获批,西方文论研究方向又列入年博士生招生目录。对伍先生的努力争取,我至今仍心存感激。

03

年年底,系里在五教阶梯教室召开研究生会议,坐我前排的外文系总支书记王沂清先生扭过头来,问我毕业是否愿意留校到大学英语部工作,我当时未加思索就说愿意,心想留校后在职读博会更方便,将来可以继续从事自己喜爱的文学专业教学和研究。就这样,年春,经董亚芬先生、李荫华先生以及余建中老师、孙静霞老师四人面试通过决定录用后,我7月毕业就直接留校了。

伍先生为我争取到的招生名额,后用来招进洛阳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教师白济民。记得白兄报考前,还曾向外文系继韦遨宇之后担任研究生辅导员、程雨民先生的博士生张亚非(南京理工大学前任校长)打听,问复旦有无教师或硕士生参与竞争。白济民入学第二年秋,伍先生不幸仙逝,享年九十三岁。白济民博士论文在夏仲翼先生指导下于年11月完成,论文封面指导教师栏填写:伍蠡甫教授、夏仲翼教授。白兄毕业后去了军事科学研究院工作。

算起来,我因事面见伍先生不过三次,但春夏秋冬四季,夕阳西下之时,伍先生端坐寓所楼下的侧影,我倒是有幸常见。具体情况如下。

张廷琛先生去美国后,他复旦的一宿寓所空着,张先生来信让我住过去,一来可以代收各类邮件,二来可经常开窗透气。于是,我在年春季开学不久,从南区带着书籍等物品就住了进去。寓所位于一宿东北角,地势较低,是一楼室,建筑面积很小,只有33平方米,一室一小厅,厨、卫则更小,进去仅够一人转身,这还是张先生年哈佛燕京学社访学一年归来,评上了副教授才分到的。

我的硕士论文因原先构想较大,当年5、6月间未能完成,虽7月份就算留校了,但未能去人事处报到,论文答辩申请延至年底举行。正是在张先生寓所里,我得以充分利用其丰富藏书,于11月完成五万余字论文初稿,并在夏仲翼先生指导下反复修改,成三万余字终稿,于12月底答辩通过。令我至今仍感自豪的是,夏先生为我邀请到贾植芳先生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另两位委员是同为学界翘楚的翁义钦先生和朱立元先生,担任答辩秘书的就是研究生辅导员张亚非兄。答辩结束的第二天上午,去校人事处履行了正式报到手续。

伍蠡甫先生画作(局部)

我在一宿住了前后有十个多月,算是经历了四季。

在一宿张先生寓所住的十个多月,虽算跟伍先生做着邻居,但伍先生高龄,因而无特殊事情,未敢轻易上门打搅过他老人家。其实,张先生寓所离伍先生住的那幢小楼不远,也就是三四十米远的样子,中间隔着一片空地,空地上蜿蜒着几条小径,伸向不同楼栋。开窗伸出头去,可看到伍先生那幢小楼。

天气晴好临近傍晚时分,沿着一宿东北角蜿蜒至西大门的小径进出时,常可看见伍蠡甫先生拐杖拄在胸前,坐在自家小楼北门口小径上放着的一把椅子里,先生双眼望着西下的夕阳,身前身后是面积不大的菜畦兼花圃。在我眼里,伍先生这一侧影,饱含诗意。这侧影浓缩着一位寄寓自然、世间的艺术家、学者一生的漫长求索,本身就是一幅艺术的人生写照,因而至今这侧影仍然活在我的记忆中。

04

耄耋之年前后约15年间,伍蠡甫先生画作及各种文字著述仍不断面世,可说是喷薄而出,这是极其耐人寻味的,值得我们在研究伍先生生平事迹、艺术人生、学术生涯时加以高度重视。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至先生仙逝约十二三年间,除培养了一批后来成为国际知名学者的博士生外,伍先生在国内顶级刊物发表论文10余篇,出版各类大部头著作10余种。先生在鲐背之年及奔期颐之年,还在《文艺研究》上相继发表了《中国山水画的诞生》《巴罗克与中国绘画艺术》,同时画笔不辍,创作了若干幅绘画作品。

伍先生的一生,几乎见证了整个二十世纪,留下了一大笔艺术创作、文学翻译及学术研究的宝贵遗作。我个人觉得,应该设立一研究所或研究中心,以利于组织开展各类学术活动,从而更好地搜集、整理并分门别类地系统研究伍先生留下的大量画作、译作、文论、画论、书信、序跋以及中西文论、画论比较研究方面的著作。

伍蠡甫先生部分文论、画论、译著

伍蠡甫先生出身名门,其父伍光建先生晚清时奉派前往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后又转入伦敦大学研习物理、数学、文学等科,学成回国后曾任北洋水师学堂助教,后曾作为大使随员出使日本,随“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后擢升大清学部二等咨议。宣统元年参与留学生廷试,赐文科进士出身。大清海军处成立,任顾问兼一等参赞。海军处改称海军部后,又任海军部军法司、军枢司、军学司司长。宣统三年,中国教育会成立,伍光建先生被推为副会长。民国成立后,历任财政部参事、顾问,盐务署参事、盐务稽核所英文股股长。北伐军兴,伍光建先生南下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顾问,外交部条约委员会委员。后定居上海,专事西方文学、哲学翻译,所译作品总量惊人。

伍蠡甫先生一生所以能做出大量的、多方面的贡献,与其所承继的家学,有着极深的渊源关系。他本人在民国时期创办过书局、期刊,在各类书刊里发表过大量西方文学翻译作品及评论文章,无疑是承其父之影响。这些译作及各类评论文章,对中国现代文学、文学批评和文化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仍需我们加以系统、完备地研究。

和伍蠡甫先生一样,其胞弟伍况甫先生在复旦外文系教授英语语言文学期间,也翻译介绍过众多西方文、史、哲等学科的著作。如将伍氏父子三人的译作、著作加在一起,总量将是十分惊人的,仅仅在商务印书馆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数量已很可观。我们今天回顾现代中国学术、文化史,可见伍氏家族在引进西方各科新学,推进中国现代教育制度的成立和发展以及文化现代化的过程中,做出的贡献十分巨大。这些都是我们全面研究伍蠡甫先生时,需要一并加以考虑的。

伍蠡甫先生周年诞辰纪念文集

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

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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