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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一位在光谷工业园工作的女生离开武汉，她乘公交去光谷换乘地铁，等来了一辆双层。
二层靠窗，中南民族大学站，她打开车窗，摘下一把桂花。
她说，她带走了武汉的秋天。
而今桂花已凋谢，还有陪伴武汉26年的双层巴士。那辆是武汉仅剩的双层公交之一，并且，就在这个月，武汉所有的双层公交都会下线报废。
武汉曾是内地双层公交最多的城市。十多年前，武汉市中心随处可见双层公交。甚至还有英国的双层巴士迷慕名来武汉体验，英国可是双层巴士的起源地。
这周末，武汉一群公交迷，为双层巴士举办一场退役日。他们将租用一台双层公交，发起末班车，沿着武汉第一条双层公交的线路，从起点开到终点。
十五年前的7月，汉口江滩游泳池刚修好，一个穿着泳裤的男孩站在沿河大道上。
那一年，街上忽然多了不少明黄色的双层巴士。
一辆公交到站，男孩跑到2层，视线越过防水墙，看见了长江。
那个男孩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坐双层公交，从此，我上学经常为等一辆双层迟到。
巴士二楼的武汉是看不够的，直到树枝划过车窗，沙沙作响，划破了视野。
年，二桥通车，爸妈把我带上桥，留下一张全家福。
一个月后，我又被抱出门，坐上一辆64路双层巴士过二桥，又被拍了张照片，背景是车窗外的斜拉索和长江。
那辆64路，属于武汉第一批双层公交，白色点缀淡蓝条纹，上面印的广告是“做生意的人才用得起的闪东西”，比如摩托罗拉BB机、索尼的相机……
那批车是一家全球著名的法国户外广告公司买的，他们买了一批南京金陵公司的JLYS（型号）送给公交集团，条件是车身给他们投放广告。
我那张照片是叔叔拍的，当时他住在凤凰山西城壕，工作在永清街，每天坐64路上班。
“当时就觉得这个车好洋气，坐二楼可以直接看江，日落蛮漂亮。”
64路绕内环一周，经过两座过江大桥。
正着坐走大桥，路过武胜路时，他看见一大片市集，人们在路边摆摊，卖书画、日历，有次他瞥见摊主在卖王祖贤泳衣写真的挂历，心动下车，买了一幅。
反着坐走二桥，路过徐东大街。那时徐东像个小村庄，红砖平房挨着铁路，他在巴士二层，能看见铁路边的菜园子。
武重还没拆，有时，红衣服的工人在他眼皮底下和蓝衣服的换班，大家推着自行车，铃铛清脆。
叔叔常带汤面上车。这辆车比单层公交稳得多，后边四个轮胎，前边两个。
但每次出站起步，碗里的汤都会泼出去一点。车在桥上开的很快，大概70多码，风呜呜灌进来，汤一会就吹凉了。
公交迷们告诉我，这批车性能很好，柴油发动机来自上海上柴，仿造美国康明斯发动机，庞然大物轻轻松松上80码。
一辆车约50万元，可别觉得出钱的法国公司亏了，这些车穿梭内环或景区，除了64路，还有10路和路，广告效果非常好。
几年后，公交集团自购的双层公交广告费平均15万半年，是单层公交的3倍多。
这批车没用太久，车内两层总高3.8米，太矮，乘客总撞到头。
一位64路退休的公交师傅说，“这批车开了一年多，刹车就铁挨铁（刹车片损坏）。”
如果你在年前坐过64路，就会记起这辆车进站时不停，慢慢向前滑，上车就像铁道游击队。
还不是因为师傅舍不得磨损刹车。
年左右，公交集团采购了好几种双层车，做实验，看看哪款好用。
如果你在年坐到过，恭喜你中大奖了，它有两台金陵JLYSA双层车，敞篷的！模仿英国观光巴士，全武汉就两台。
从山海关路沿江过晴川桥开往汉阳莲花湖，途中经过旧租界、晴川阁，但那时游客不多，坐车的多是汉阳来二中读书的伢和买菜的老人。
乘客嫌敞篷车灰大，经过铁门关还蛮吓人，城门贴着头皮。
几年后，这两台车闲置在汉口江滩，成为摆设，有人结婚时会租用。
“她说她要喝双层车身广告上的新饮料，每日C啊，优酸乳啊。”双层公交即将退役，我表哥想起他和嫂子刚恋爱的时候。
年，武汉大街小巷突然多了不少双层公交。
那几年，新出的饮料都会在双层车身上面推新，比如酷儿的广告，车身画满橙子，一大瓶橙汁倒进杯子里溢出来，还有巨大的瓶装脉动，旁边画着冰块和青柠。
一瓶饮料3块5，路边奶茶才1块，那时表哥穷，给嫂子买两瓶每日C就要偷偷走回家，省个车票钱。
我记得，出现最频繁的广告是曾志伟大头照代言枝江大曲。
那个广告让我第一次失恋就买了枝江大曲，喝进去再吐出来，是一个味。
年是武汉双层公交的一个大年。为了缓解内环过江运力不足，公交集团一次性买了台双层公交，南京金陵JLYSSA8，层高4米多，再也不撞头了。没有地铁的年代，双层巴士就是最能装的了。
我小时候一直坐，去二中上学坐，去武昌奶奶家坐，公交到达江汉关时会经过汉正街，车上堆满扁担，大包小包全是别人打的货，一辆单层公交分分钟被塞满，司机总是吼，“拿货的要补票的啊！”
那一年，路也引进了几辆双层。空间是大了，结果车上出现更多奇怪的东西。路过兰陵路时，从天声街菜场出来上车的乘客，经常提着几只活鸡一袋子青蛙，车厢里那个热闹。
居然还有人提着刺猬，刺从黑色塑料袋伸出来，社交距离顿时double。
好在双层车有70个座，台阶也可以坐，前后两个梯，后边是旋转梯，坐满了抱着栏杆的乘客。
有次起步加速，最上边的乘客倒了，梯上的人一圈倒下，成了人体多米诺骨牌。
后来双层车去掉了后梯，师傅在前门看着乘客上下楼，反复喊“慢点，下面有位子就不上克！”
这款车的发动机还是仿制美国康明斯，动力足，开双层的师傅技术好作风硬，换挡都是1、3、5跳挡。
起步快是快，但没有公交常有的抖动感。
10路公交的王师傅说，能开上双层公交的师傅绝对是三年以上的老司机，油门和离合配合得无比丝滑，抖么斯抖，不可能抖。
“反而后来换了自动挡双层车，起步会耸一哈，电脑比我们差远了。”
你肯定坐过这批手动挡的双层巴士，内环大多线路都有，出站时排气冒黑烟的就是了。
王师傅说那是因为康明斯跟金陵车厂扯皮，金陵只好暗改发动机，改出了毛病。
年奥运会期间坐双层，会发现它起步特别肉，为了应对环保监管，司机起步踩油门特别温柔，黑烟少了许多。
这款车楼梯下边有两排座位，四面无窗，像小黑屋，一般没人坐。
那些年，失恋吧（贴吧）的武汉伢说他们冬天会坐这里，就当是从世界上消失。背后是发动机舱，包你失恋不失温。
几年后，更多广告公司学会了给公交集团买双层巴士换广告位的套路。
于是就连运量不饱和的24路也换上了双层车，这条线路从汉口旧租界穿过，二层车窗擦着老城区的电线慢慢滑，楼上的乘客能看见电车的辫子在身旁噼噼啪啪冒火花。
那时中山大道江汉路和六渡桥两座天桥还没拆，经过天桥下，可以瞥见桥上的路人，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人家的高跟鞋。
天桥上的人也会被双层车吸引，回敬全套看稀奇看古怪。
广告公司买的车型号各异，五花八门。不少十一中、十五中、武珞路中学毕业的85后清晨在二层赶过早上要交的作业，这款车二层居然配了桌子，也是限量款了，全武汉只有25台。
还有一批车二层有明显霉味，我就遇到过。只要一年不洗空调，风一出来就是内味儿了。
那些年，老人和小孩都爱等双层。我和奶奶更刁，等车时经常连着几辆空调普通公交路过都不上。
我俩“各怀鬼胎”。
我要坐二楼看风景。年那场大雪，师傅没擦掉二层车窗的雪，阳光照在上面一层紫光，车边开雪边化，窗外的树枝影影绰绰。
直到雪化了一个大洞，车正好在过二桥，那天能见度很高，我沿着江眺望，看见了四美塘的铁路，上边摆着一排排绿皮火车。
奶奶是为了省钱。
双层车票一块五，比单层空调车便宜五毛，有时候她扔一块钱，强行四舍五入，师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哈就便宜了一块，赚回两斤小白菜。
没有地铁，再多的公交也不够用。年，公交集团加购台金陵JLYSB6双层车，武汉一举变成全国（除香港）双层巴士最多的城市，总共多台，不少线路全线双层，比如10路。
那时，几乎每个武汉人都坐过双层巴士，老伦敦范儿了。
这批车的发动机是电喷的，达到国三排放标准，起步没黑烟，动力更足，师傅们最喜欢开这台车。
一时间，武汉大街小巷到处是装满了人的双层盒子，五颜六色，稀奇古怪。
公交迷“普兰电车”记得很多鸡毛蒜皮的往事。
有小孩开窗摘石楠花，一扯一大把，车厢里一下子满是不可描述的气息。
双层车二层没有垃圾桶，的乘客随手把吃不完的汤粉扔在窗外的本田车顶上，本田车一启动，哟嚯。
车主恼了，逼停公交扯皮。这事还上了报纸。
路过红钢城时，二层正好能平视别人家阳台，甚至卧室！夏天，一不小心看到只穿着裤头的男将，他还吼人，“瞄么司瞄啊！”
那几年如果你常坐10路公交，你多半在二层一排见过一个扎小辫的“小公主”。她是10路唯一的女司机白师傅的女儿，小时候没人带，只好在妈妈的驾驶室楼上慢慢长大。
白师傅自己开了16年双层车，还从没在楼上坐过一次。
前些天她说，她要找领班师傅请一天假，女儿大了不和她玩了，但她还是想和女儿一起坐一次双层车，就二层一排，看看武汉。
很多公交师傅都对车有感情。或许你曾坐过一条即将停运的线路，上面贴着告示，这种告示早先多是师傅自己写的，最后一句往往是：
感谢大家这些年对这条线路的支持，再见。
千言万语也就是这一句了。
武汉公交的平均寿命是8年，那批金陵JLYSB6双层车年就先一步退役了。10路车的领班师傅给我看退役那天的照片：“55台双层，这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一排橙黄色，漂亮吧？”
真漂亮。
你坐过夏天的双层巴士吗？四面玻璃四面太阳，天花板可以煎荷包蛋，那是移动的桑拿。
年到年，公交集团每年都会进一批双层空调车，50台到多台不等。
其中有一部分是金陵JLYSB空调双层车，浅紫色车上，那个空调特别冷，坐在二楼要加衣服。
公交集团改用了黄海牌双层车，这款车更贵，但设施好，车上有无障碍设施，层高更高，还有电脑无级变速箱。长相也高级些，很多搞旅游的用它。
曾有人买了一台黄海，退役的路，在磨山开了一间咖啡馆。
但这是公交师傅最讨厌的车，没有之一。
“电脑跟不上武汉师傅的节奏，换挡只能一挡一挡加，它还自带GPS，限速50，哎哟，一超速就被发现了。”普兰电车跟我介绍。
如果你在年坐上这台车，起步会耸动，师傅皱着眉头小声汉骂。
10路王师傅说，一辆金陵手动挡双层公交出厂，预计百公里耗油33升，技术好的武汉师傅能降到平均28升。
黄海既不节油，还开得不爽。
年前后，武汉“满城挖”，徐东大街、中山大道沿线……各主干道到处是蓝色围挡。
围挡高1.8米，双层车2楼刚好能看到里边，被满城工地搞得毛焦火辣的武汉人，发现可以坐着黄海双层车视监工程进度。
公交迷“不想取这破名”每天坐双层路过徐东大街，天天盯着围挡里边，他抱怨过，工人时不时偷懒晒太阳抽烟！
后来他又惊讶，“才几天时间，就挖出一个几层楼的基坑。”
很多人没机会坐这款黄海。年前后，主干道上的围挡就陆续没了，地铁2号线通车，通勤客流一下子被地铁吸走了，公交集团不再添置双层车。
双层公交改跑大学城，和大学生度过了浪漫的晚年。
经过中南政法大学的曾多次登上微博热搜，这条原本普通的公交线路被赋予江湖故事，什么公交师傅是F1退役车手之类，故事后来还出现在《青年文摘》的爱情故事里，房东的猫的歌里。
那一年，全线换成双层，学生党给它写了新故事：
在茶山刘调头，坐在二层最后一排，窗外的世界是走马灯，蓝色湖泊到树影，到马路，到校门，最后转到路边小吃摊，如一个世纪的轮回。和爱人坐一次，会相伴一生。
这下不得了，一时间二层后排挤满情侣，还有人当众法式KISS。一个财大毕业生说，当年他只坐第一排，只看风景不回头。
一个武纺毕业的女生说，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在光谷逛完街回学校，抢到了二层的第一排座椅，穿过民族大道，撞碎了行道树上的栀子花。
“那场景，看着好可惜，但花瓣沿着车窗滑落，好美。”我感觉她发现了武汉式的“物哀”。
还有开往湖美的，它经过藏龙岛大桥，车窗两旁是望不到边的汤逊湖，有个小孩子贴在前边玻璃上，瞪大眼睛。那一刻被一个水彩系的学生画下来，变成了毕业作品。
还经过光谷转盘，前些年的湖美毕业生说，他们是真正看着工地长成星河的。
年的，千人等车。
一个多月前，公交迷方瑞每个休息日都会去坐双层，他说，他这样的90后，小时候在市中心坐双层巴士，后来在大学城坐，坐着坐着就成年了。
几年前，他和初恋从武科大上车，乘坐34路，开往沙湖，车窗外从一片荒芜慢慢变成村落，再变成都市，他对她说：“武汉就是这样慢慢发展过来的，你留下来，它会越来越好。”
说着说着，她靠在了他肩膀上。
年12月27日，武汉市白沙洲大道，一辆双层路公交车撞上3米限高架，一位乘客身亡，多名乘客受伤。
那起事故后，大批双层巴士被“发配边疆”，比如Y，开往新洲，路边是蔬菜大棚，路过阳逻港，坐在二层看到各颜色的集装箱挺新鲜。
但这趟车的人很少，方瑞去体验时，发现二层几乎是空的，少数几个年轻人也是公交迷QQ群的群友。
“这批双层车在报废前挥发余热。”他个人认为武汉的限高架设置不太合理，满城都是，其实要限制货车，在三环装限高架就管住了。
“追公交的男孩W”从小坐，关山大道一开始是一片农田，他在二层俯瞰地里的白菜，如今菜地变成了金融港。
大学城也通了地铁，曾经双层公交挤满人，现在单层公交都坐不满了。
从来到，双层巴士与城市结伴同行二十六年，武汉还在往前走，双层巴士先到站了。
“上海为保留了一条双层专线，游客能在公交二层经过武康路，我觉得武汉也可以保留一条。我们10路就可以。”10路领班师傅说。
他抽着烟，沉默好久又开口：
“外地人会记住他在二层看到的长江，然后喜欢上武汉。”
后记
策划双层公交退役日的公交迷是一群“中二”大男孩，曾在论坛51巴士上相识，家里摆满巴士模型，这些年一直在追和公交有关的事。
他们有的是医生，有人在银行工作，有人是武汉公交老师傅，也有人曾是学生，太爱公交，毕业后去了公交集团上班。
“公交集团不会发布某款车型报废的声明，但我们觉得双层退役是个时代性的事件，值得被大家记下来。”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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