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底,正值美国感恩将至,接下还有圣诞新年,这是全美最欢快放松的一个月。人们虽口头说着要工作,实际上也不自觉放慢步调,来和节日气氛合拍。街上提前一个月挂起了圣诞灯,可见人心之闲适慵懒。却不想在这样一个早上,听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
人心说来也怪,受到重创会自开启保护,自己降到地下,却在地上竖起城墙。像鸵鸟把头埋土里,像乌龟把身子缩起来,劝慰自己说好在早有准备,好像有准备就不会难过一样,结果还真就不难过了。照常上班,深处有隐痛,却因为一天的忙碌,乐得个无暇细思。到了晚上,回到家呆坐,才悲从中来——原来城堡早已自内崩塌。
身处异国,都无法送外婆最后一程,姑且把零碎的回忆做些拼凑,不求描清每个细节,但愿至少勾勒出一幅外婆的剪影。随时间很多回忆会淡去,外婆的印象会模糊,到那时至少还有这幅剪影,可以从外婆离开的时候,追忆到很久以前。
现在我自己带小石头就深有体会,很多人的小时候身边都有个“外婆”。父母产假有限,多半需要一面上班一面带娃。对于没经验的父母,会有很多难事不知如何处理;就算慢慢上道了,这依然是个纷繁复杂的深渊,可以分分钟把父母掩埋,于是一家人的生活节奏和质量会遭遇挑战。这时候需要一个有经验的长辈,一方面细致入微,排疑解难,照料孩子,一方面又宏观把控全家人的生活质量,这个人往往就是外婆。
从我记事身边就有外婆,而我实际上接触外婆却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因为自我出生,外婆就已经在成都,担起“外婆”这一顶梁柱角色。那时候条件并不好,一家人就挤在这么四五十平米的一个单间小屋。当然对这些我本人几乎没印象,大多都来自大人的回忆。我常常听大人讲起外婆追着喂我吃饭的故事,而外婆本人最喜欢提起的是我嚷着“陈伯伯”,要他开车带我出去,不行就威胁要“踢你”,外婆模仿起我小时候的口吻十分有意思。
到现在我就知道,照看小孩本身,就是个全职工作,而外婆除了抱我哄我喂我洗我,给我换尿布洗衣服,还参与买菜做饭擦屋扫地收拾打衣服。我生病了有外婆照看,而外婆病了,还得抱着我去看病。随着我长大,外婆的业务也在拓展,逐步加入陪我玩讲故事,接着就是接送上学连哄带催敦促作业,当然做饭的质、量、样都有增无减。
(图.外婆在干活。)
说起讲故事,那是我一定年龄后每晚入睡的必备节目。外婆的老花眼镜滑在鼻尖,声音慈爱而平缓,入睡时听着非常舒服。有时我偏偏很久睡不着,还有时是故意调皮不睡,看外婆能耗多久,外婆真就一直那么讲下去,语调语速都不会变,这么多年我早不记得故事讲了啥,但外婆讲故事的体态声音却难以忘怀。
带一个娃已经足够折腾了,而外婆有时还得同时带俩。俩娃同处一屋难免争执不断,而外婆也从中积累了不少调停经验。那次在高升桥,我和老杨就有过一次遭遇战。起因是外婆做了包子,先端出来一盘,随机给了老杨——杨笑,我恨。我抓住一个破绽,用板子敲击老杨头部——杨哭,我闹。外婆端出另一盘包子给我——杨哭,我静。外婆回到厨房给我俩一人炒了一碗蛋炒饭,同时端出来给我们——杨吃,我吃,杨静,我静——成功解决战斗。
外婆很善于以孩子幼小的视角来和我交流。那还是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在桂花园姨妈家。桂花园在一个大山坡上,高居九楼,这在那个年代算是离月亮比较近的高度了。怎奈楼高人寡,寂静阴森,偏偏楼梯还没灯,姨妈对这氛围借题发挥给我讲过不少鬼故事——桂花园的晚上,是我童年多少噩梦的源泉。这个桂花园的夏天,炎热的夜晚,老肥一家和老杨他们去张家界了,我爸妈也不在,家里就我和外婆(想来奇怪这种情况为啥我会还在重庆)。外婆可能在厨房,也可能在睡觉,总之四周一片死寂,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后会是谁?肯定不是老肥老杨他们,船早开了。那会不会是姨妈讲过的无头野鬼,或是外公讲过的身高八尺面如锅底的诡秘怪客,或是老杨讲过的窗前的血手终于找上门了?我腿都软了,匍匐着去叫外婆。外婆马上体会了我看见了啥,但既没有立刻开灯扑灭这个氛围,也没有顺势恐吓夸大这个氛围。而是带着我,摆出跑步的架势,以迎合我的焦躁;脚下却迈着小碎步慢慢挪动,以配合我的脚步;同时嘴里还哼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以稳定我的情绪。我拉着外婆,像玩老鹰捉小鸡一样缩在后面,却因视野受阻于外婆宽大的背影,而减少了遐想;听着外婆的小曲,而稳定了心态。就这么跟着外婆的小碎步一路小跑,还真就没那么怕了。回想起来,早已忘记是谁在敲门,这段小跑却在记忆中无限加长,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中一样,而我在外婆的背后,听着外婆的小曲,踩着外婆的节奏,心中踏实而安宁。
就算再不舍,外婆也有不得不离开回重庆的时候。记得那时我还小(还住高升桥),到了要走的一天,外婆照常给我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嘱咐我要注意别着凉了。“凉从脚上起”,给我穿袜的时候外婆这么低声念着,说着说着眼泪就滑了下来。可惜那会实在太小,不理解这种不舍所蕴含的感情,反而还觉得比较有趣。再大些了可就反过来了。每年寒暑假都要回重庆玩一阵,每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最舍不得的就是外婆,抓着外婆不放是有的,嚎啕大哭更是有的,猛敲车窗恨不得跳出去抱着外婆也是有的。
当然以上大型场面一般都是在那种接下来一年半载都见不着的“大别离”才会出现。而就算身在重庆,也不会天天在外婆家待着,于是就有了各种今天走了明天又来的“小别离”。既然下次来有个盼头,小别离一般不至于太过情绪宣泄。外婆还住铁路边碉堡楼那会,每次离开外婆家,外婆都会站在窗前,略微斜探出身子,以挥手的方式送我远去。外婆挥手可不是随便舞一下那样敷衍,而是以饱满的幅度从左到上再到右,从右到上再到左,如此循环;也不是轻飘飘那种随风摇曳,而是以充沛的精力和中等偏快的速度挥舞。哪怕我走到很远,已经看不清外婆的表情,都还是能从外婆那浅棕色的毛衣下挥舞的手臂,感受到外婆热情的微笑。于是我会走两步一回头挥着我的小手作为回应。那会外婆家住五楼,在那个年代视野很广,能送我们走到很远。往往我们走到最后,被挡住了看不到了,如果再退回去都还是能看到外婆在挥手,好像她还会一直这么挥下去直到我们下次再来。淡蓝色的空气,灰色的碉堡楼,火车的轰鸣声,微微流动的空气卷着泥土的气息,是一幅静态画卷,而外婆摇摆的手则像颗闪烁的星,成为画的焦点。
再后来就又反过来了,外婆住黄角坪,视野受限这种挥手送别已不再适用了。但每次外婆来姨妈家看我,回去的时候,都会在楼下斜坡那跟我挥手作别。还是同样的幅度和力度,但不同的是外婆成了走动的一方。所以迈步前进的同时,会侧过身来和我挥手;而我则反串起窗前的角色,模仿着外婆的挥舞和她作别(那会手已经不小了)。距离有限,走不了几步,外婆就会走出视野。这时她会退回来接着跟我挥,往往要来回好几次。直到她的指尖最后划出视野,我在窗前还意犹未尽,好像她还会一直这么退回来再走出去。
由于亲近,我和老肥都不大直接称呼“外婆”,而是以各种雅号代之。老肥曾经叫“阿杯”,而我则“二伯”叫了很长时间(牛头不对马嘴)。再后来统一叫“老外”,连妈妈姨妈也跟着这么叫。
老外爱笑,笑起来抿着嘴,两眼弯成缝,脸上两个酒窝,本人又胖乎乎的,特别慈祥可掬。在菜市场也是小有名气,人称“笑老太婆”。出门旅游,游客们也把她作为福星拥戴。
(图.外婆的笑。)
正因为胖乎乎的,老外的怀抱温暖而柔软,我很喜欢抱着老外,在她怀中一陷到底。老外的胳膊又是另一种体验,肉肉地垂荡在那里,厚嫩滑柔自不必说,还凉呼呼的,在夏天是天然的纳凉宝物,我爱不释手,老外则热得叫苦不迭。最有趣的还是老外的一双柔软的胖手,握拳时手背全然不见骨凸,可谓“化骨绵掌”。老外恰恰喜欢用手骨的凹凸错落来教我记月份的大小:大月对应骨凸,小月则对应骨凸之间的间隙,刚好和大小月一一对应。而这个妙法对老外本人却不适用,因为老外的手是清一色的“二月平”。
(图.抱抱外婆。当然这和文中所说的一陷到底不是同一类型,毕竟我们大了,外婆成了小个的一方。)
老外的胖,也是有原因的。老外爱吃,特别爱吃肉,而且还是肥肉。早些年老外给全家主厨,每一顿一定是饕餮盛宴;晚些年老外自己深居简出,给自己做的饭菜也是不减当年。这样一来“三高”不请自来,所以姨妈会在给老外买菜的环节,限供油荤,而加供蔬菜瘦肉。而老外竟是魔高一丈,会偷偷溜去楼下菜场买蹄髈五花肉,还会私藏午餐肉罐头,自给自足大快朵颐。
老外自己“海量”,当然更不会亏待了孩子。我和老肥从小胃又惊人,似乎于此不无干系。于是夕阳下的三人剪影,投在地上,俨然三个胖子。老肥还一度早摘高血压桂冠,十来岁和全国的“老年人朋友们”共同观看健康节目,了解该如何对付这一老年疾病。于是三人商定要共同减肥,每次重逢都相互检验减肥成效,结论往往都是“减肥失败”。
老外的爱好,在传统方面是京剧。恐怕一大家人只有她会选京剧频道,时不时还喜欢哼上两句。这似乎没能对我产生影响,却也留下了些痕迹。比方说,我能认得于魁智、孟广禄这样的京剧老戏骨,在同龄朋友中足以吹一辈子了。但实际上除了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剩下的我是一无所知。当然老外也不只是听戏,她也喜欢一些实力派老歌手(郭兰英?)的作品,甚至是英文歌,比如《此情可待》就是她的常哼曲目。
老外还喜欢看影视剧,但她看剧的风格却值得一提:只要边上有人,她就会侧过身来跟你介绍剧情的来龙去脉,说起来滔滔不绝,而这人要是表示了些许兴趣,她将毫不犹豫地彻底转过身来,于是画风就成了单方面的聊天,而电视则成了背景。想必老肥会记得《再见阿郎》,本来是陪老外看,结果老外讲得专注,正在播放的反而一秒都没看,反而是我和老肥看了不少,再加上老外对前面剧情的详细阐述,我俩在这么一两集的时间内对整部剧都了如指掌。出于同样的三心二意,老外会把《追捕》里的堂塔和酒井张冠李戴成堂卡和申久(一个叔叔的名字)。至今犹记老外摇头晃脑,念着那句台词,“跳啊!堂卡也跳下去了,申久也跳下去了,跳啊!”申久真是冤枉,并没有跳下去过,老外说这话的时候人家多半在下棋,希望喷嚏不会扰乱战局。
老外还有个爱好,叫做“算命”,是一种一人独玩的扑克游戏,具体规则早忘了,但由此观之,老外真的很宅。
老外爱人,也爱花,家里总是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还爱干净,是个地道的“洁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打扫清洁,衣服也是勤换勤洗,朴素而整洁;冰箱碗柜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像是迎接阅兵一般。老外是多么有爱!
老外平时操着一口地道的重庆话,特殊场合下重庆话不适用,还能亮出一又纯正的(椒盐)普通话。在北京亲自创造了不少笑点,至今为我们津津乐道。比如餐馆要“加菲”留下服务员风中凌乱(没错,老外还是咖啡爱好者)。还有坐公交要去“鲁顾”(鲁谷)引得驾驶员嘴角震颤。后来老外学乖了就不轻易开黄腔,可惜遇到了紧急情况,比如脚卡车门了,不得不高呼“师傅,我的‘觉’!”。老外还会点英语:“剥了壳壳吃米米”“盘子比碗坦兮”。后来学了英语,才发现原来老外说的不是英语,是“音”语。
老外还汇集着很多民间俗语,信手拈来,朗朗上口,生动易懂。这些语汇,虽不都是阳春白雪的书卷之文,却往往能以最适合的身段安插在最契合的语境中,而收获奇效。其语义之精准,往往让说话者和听话人都觉得没有任何其他表达方式可以代替。可惜大多我都忘了,唯有“马屎皮面光”,聊以充数,以供感受。
外婆对我们这么慈蔼,自己一生却充满感伤。十年前白发人送走了我妈妈,声泪俱下,哪怕过了很久,仍然睹物思人,谈妈思人,甚至睹我思人,谈我思人。之后我多次离开重庆前跟老外通话道别,老外在电话那边嘱咐我“在外面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说着就哽咽,是从“一个人”想到了我妈妈已经不在,是不放心我,也是想妈妈,于是悲从中来。外婆四年前又送走了外公。在外公生前两人有过无数或大或小的不快,然而外公身后外婆哭着念念不忘的,是还没来得及给他剪指甲,人就走了。
送走了外公,外婆自己的生命也慢慢走到尽头。最后一次和外婆通话,是在今年五月份。得知她确诊晚期胰腺癌,从事癌症研究,明白这个诊断的意义。老外本人并不知情,还靠姨妈编了个理由,才故作随意,和老外通上了话。我冲老外挤眉弄眼,让老外给我看她的胖手;私下却疯狂截屏,唯恐错过任何瞬间。外婆笑着说,肚子不太舒服,医院看看,回来以后接着聊。我笑着答应,心下悲凉,挂了电话,眼泪一秒也没等,成股流下。“外婆好可怜!外婆好可怜……”
那时外婆刚开始隐痛,外表还看不出太大变化。可是之后病情每况愈下,人也日渐消瘦。原来的“海胃”,竟发展成连牛奶都喝不进。和我们约定了这么久的减肥,次次以失败告终,不想到了最后竟真的瘦成了皮包骨头,让人看着照片都心碎。多么希望老外减肥再失败一次,再举起那肉乎乎的胳膊,用“二月平”的胖手夹起一块肥肉,闭着小嘴,细嚼慢咽,心满意足,面露微笑,两眼弯成缝,还带着两个酒窝。哪怕是高血压,也总胜过最后高压连七十都不上啊!同时外婆一定不会忘了和蔼地嘱咐:“然然,别看这一桌好菜,到头只是‘马屎皮面光’,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开开心心的!”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然而这次,外婆不再有眼泪,也不再有痛苦,换成我们和她流泪道别。
外婆走了,她养的花草却都还健康地挺立着,赶在最后枯萎之前给外婆送去哀悼;外婆走了,她的屋还整整齐齐,继续迎合着外婆的“洁癖”,好像外婆会随时回来检阅;外婆走了,好多东西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等着她回来:谦谦的照片挂历还在沙发上,老杨上学期间的地图还挂在卧室墙上,连那尊我很小时候就有的笑面佛,都还在柜子里继续笑看红尘;外婆走了,衣服还地叠在那里,朴素而整洁,可惜主人已经不在(哪怕还在,瘦弱的身躯也很难再撑起它们)。
我不禁想到,自我出生,随着面世时间渐长,和外婆的接触却在缩短。从成都出生,天天都有外婆;上学了,整个寒暑假甚至黄金周都会回重庆看外婆,而这些重庆时光,早期是以外婆家碉堡楼为根据地,每天睁眼就有外婆,到后来住姨妈家,隔三差五外婆会过来;后来去北京上大学,寒暑假还会有大半时间回重庆,而这时外婆走动逐渐不便,一般是我过几天去外婆家看她;再后来出国了,每两年才回国两三周,在重庆待的时间也就更少,上外婆家的次数也就缩减为短短的一两次,总共也就几个小时。从这个角度,自出生起就已经不可逆转地上演着一场和外婆的别离,随着外婆的离去而最终散场。就像在碉堡楼下外婆和我挥手作别,不论我走的再慢,回头再多,外婆最终会淡出视野外,化入背景中:淡蓝色的空气,灰色的碉堡楼,火车的轰鸣声,微微流动的空气卷着泥土的气息,而外婆摇摆的手,则化作一颗闪烁的星,挥呀挥,闪呀闪,不停息。
年12月4日
纽约罗岛
(立法网新媒体中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