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别用天才之名抹杀她的努力潇湘晨

图分别为周迅在《风月》()、《李米的猜想》()、《你好,之华》()中

《功勋》之《屠呦呦的礼物》里,由周迅扮演诺贝尔医学奖得主、中医药科技创新的优秀代表屠呦呦,这个选角让人先是意外,继而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导演郑晓龙介绍说,《功勋》的演员选择有四个要求:一德艺双馨,二形神兼备,三演技高超,四要功勋本人同意。其实这些老同志,对于谁是明星、谁是演员都没概念。屠呦呦听说周迅来演自己,问“哪个是周迅”,她女儿在旁边说,周迅来演太棒了。能赢得功勋人物的家人首肯,也殊为不易,首先说明周迅社会形象很正面,其次也是对她业务能力的认可。从播出效果来看,周迅除了追求形似,还是把更大的精力放在神似上,一心扑在科研上有些不谙世事的屠呦呦身上那股纯粹,跟多年来一心钻研表演的周迅确有共通之处。

今年46岁的周迅是中国一线女演员中的一个异类,在很多人都忙于成为斜杠明星,将跨行业经营得有声有色的时候,多年来她一直专注的只有一件事——表演。表演之外的事情,她似乎都不太在行也不太在意。她恐怕是最不怕丑照的女明星了,街拍采访都敢素颜怼脸,隔三差五被拍到“头秃”“脸肿”照,而作为年少成名的名演员她似乎也并不太爱惜羽毛,她接的新导演片子不少,看起来莫名其妙的项目也有一些,演过的片子票房和口碑都砸过,然而却从不会因此引发人们对她演技的怀疑。她挑选一个项目一个角色的原因常常不是因为这是一个看起来就会成功的项目,而且因为“还没定义”“有很多可能性”“想尝试”。她已经实现了很多自由,比如丑照自由、烂片自由,比如超越年龄焦虑的自由,正如她的“著名粉丝”郝蕾专门为她撰文中所写:“她以周迅之名,自由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她,已经赢得了太多赞誉,即使这样,她依然是中国被低估了的女演员。

对美有宽泛的理解,因此能够丰富地诠释美

导演王晶曾经评价过周迅,大概意思就是外表不是极美的,但演技弥补了不足。王晶不觉得周迅好看,一个可能是因为他没见过周迅豆蔻年华到双十韶华的模样。周迅当然是美的,而且是惊人的美,上世纪90年代红遍全国的有两大挂历女郎——北瞿南周,还在艺校念书的周迅就与首代名模瞿颖齐名,印着她的挂历就好卖,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挂历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能以销量硬数字笑傲全国的挂历女郎怎么可能不美呢?这么多年来周迅不以美著称,一是因为她超强的业务能力让人忽略她的颜值,另一个则是因为她的美是独特的,如果王晶认为只有妩媚冶艳的成熟女性是美的,那在他眼中,周迅确实不够美。好在,王晶不代表所有导演的审美,有很多导演认为她极美,毫不吝惜地用一个个大特写镜头记录下了她的惊世之美。

早在周迅从影之初,还没有锤炼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表演特色之前,她已经是中国电影第三代导演谢铁骊、第五代导演陈凯歌镜头下的小宠爱,《荆轲刺秦王》里周迅扮演的盲女惊鸿一现,令人过目难忘,陈凯歌看着监视器里周迅的那张越特写越美丽的脸,由衷地感叹她是“心灵的沟通者”。

美有很多种样态,有时候并不是一样事物不美,而是我们对美的理解太过单调、趋同,感受美需要我们有更多的想象力和包容心。《画皮》里面的小唯不美吗?谁说狐狸精就是肉感魅惑的呢?自然界里我们见到的狐狸明明就是小小的萌萌的,为什么化作人形就要变成一个饱满丰盈的女性实体呢?

周迅还演过一个艳名远播的大美人——电影《孔子》中的南子,最近网上很火的那组周迅山野奔跑图就取自这部电影。南子是春秋时代一个闻名的性感妖妇红颜祸水,那么周迅是如何演绎这个角色的呢?她把南子演成了一匹林间小鹿,美而不自知,在人世间肆意腾跃,当猎人射杀一只梅花鹿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她太美了,美就是令她最终送命的原罪。周迅多次在采访中说她最爱看动物纪录片,她觉得动物很美,真实又动人。对于美,周迅有着宽泛的理解与认知,也正源于此,她对于美的诠释与呈现也是丰富的。

天才在镜头前闪光,是因为每天的准备

说起周迅,看到最多的两个词就是“精灵”和“天才”。

天赋当然是有的,不可否认周迅具有超强的领悟力与共情力,同时又具有超强的想象力与表现力,陆川说她是一个情感沸点很低的演员,一点就能着,而且表现又可以控制得很准确,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周迅的童年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最初接触表演,周迅就是模仿着电影院里自己看过的影片去诠释角色的。一个人以什么作为第一媒体来接触世界、介入世界非常重要,她此后的艺术生涯都会鲜明地带着这种媒质的特点——以文学介入世界者始终带有鲜明的文学性,而以摄影或绘画接触世界者也会始终带有强烈的画面感,而周迅的童年决定了她是以电影这种媒质来认知世界、介入世界的,这也决定了她的表演从一开始就具有高度的电影性和电影化质感。

但以天赋之名,抹杀一个人成功背后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显然是一种误导。周迅曾在采访中多次表示过,其实她也很用功很勤奋的,只是大家总是更多地把她的成绩归于天赋。

周迅一直是非常用功而认真的演员,从她第一部电影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谢铁骊导演的《古墓荒斋》剧组便是如此。谢铁骊导演作为与谢晋齐名的中国电影史上著名的“二谢”之一,代表作品有《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等,其对艺术的要求之高,对待艺术创作的态度之严肃严谨,在圈内是有口皆碑的,由谢铁骊导演带入影视圈这一高起点,让周迅一踏上影视表演之路就始终运行在一条正确的轨道上。之后,她又得到了第五代导演陈凯歌的青睐,即使在没有最终确定能否出演主角如意的情况下,陈凯歌依然把周迅留在了《风月》剧组,告诉她即使她演不了这个角色,她在剧组多看多学也能受益良多。虽然周迅最终由于年纪太小而失去了片中后来由巩俐出演的角色,但她没有气馁,反而把这个挫折当作一种鞭策与激励,更加认真而用功地磨练自己的演技,她在片场常常看巩俐和张国荣演戏,向优秀的演员偷师。

当她进入李少红的剧组,亦师亦长辈的李少红导演对她只有一个要求:你就什么不要想,一心把戏演好。而她此后也一直坚持践行着这一要求,一心扑在角色的塑造上,为了演好《橘子红了》中的秀禾,她整天穿着小脚鞋在剧组里走,脚磨破了流血了也不肯脱下来,去感受那个时代的女性所遭受的身心束缚。跟黄磊演到最后分别戏时,周迅投入到在片场看到黄磊就会掉眼泪,感觉自己跟秀禾一样“快要死掉了”。她的心思完全放在戏上,甚至戏拍完了,她还在琢磨。戏里写秀禾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哭了,那时的周迅怎么听李少红导演讲戏都不太明白秀禾为什么哭。直到好几年后,李少红导演突然接到周迅的电话,周迅说她终于知道秀禾为什么哭了,因为她肚子里孕育了一个生命,“是生命啊”,周迅由衷地感慨。好的表演,好的演员,是无止境的修行、修为、体认和体悟。

每一个所谓的天才其实都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喜剧天才葛优演喜剧自然到信手拈来,其实是源于他的每句台词都要在家里尝试出上百种不同说法,反复揣摩究竟哪一个是最佳效果。郝蕾说,一个好的演员一定是天真的,而且是赤诚地对生活敞开自己,去展开触角捕捉那些生命中细微的感觉,会很累,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好的演员又是必须的。好的演员每天都在观察生活,并贮备表演素材,拍《画皮》的时候,周迅就想到自家小狗每天迎接她的时候喜欢歪着脑袋,于是也歪着头去看王生,那是属于小唯表达喜欢的方式;她热爱观察,有时她会找个地方坐一下午,去看人看物。准备拍《龙门飞甲》的时候,她去了一趟非洲,看着广袤大草原,看着天上云卷云舒,去体味去揣摩凌雁秋的孤独。生活里的一切都会给她灵感,一个声音、一种味道、一张照片、一束阳光,灵感充斥在生活的每个缝隙里。如果没有每天的准备,又哪来的镜头前天才的闪光?

找到和角色的通感,拓展自己的表演维度

没有人怀疑周迅的演技,但同时也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还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努力进步。从60分变成90分,很容易被看到,而以90分为起点,哪怕将成绩提高1分,都殊为不易。周迅这几年常说的话是:“我现在这个阶段,就是要再吸收,这是一个更艰难的过程,因为你对好多东西都已经不再有新鲜感了,它不能够再轻易地打动你了。”令人欣喜的是,她还在进步。

她原本就是自由的,如今更自由了。她从一开始就是不设限的演员,一些明星还在讨论大银幕和小荧屏之别,在周迅这里从来不存在这种分别,她在大银幕和小荧屏之间自由游走。她也没有太多的地域特征,无论是在内地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电影里,还是在港台导演的作品里,她都是自由的,很少有人觉得她很难融入。

近几年,她又逾越了中年危机、年龄焦虑,一度她因为发现自己不再年轻貌美了之后整天整天地哭,但哭完之后,我们再看到的周迅就是一个完全自由的演员了。在《你好,之华》中她坦然接受去演少女张子枫的妈妈,在陈建斌导演的《第十一回》中她扮演的是窦靖童的妈妈,当一个女演员真正度过了女性中年危机,抛开外形焦虑,她就无往而不利。《第十一回》里周迅肿着一只眼睛,整部戏脸都油光光的,演绎一个完全放弃打扮的市井中年妇女,虽然片中好演员云集,但没有人能遮蔽她的光芒。片中她有一个吃饭时骂女儿的场景,周迅的处理堪称“神来之笔”,她骂着骂着就把手里的筷子给甩出去了,但最后还得自己从地上把筷子又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吃饭。这处理来自对生活的观察,也出自演员的机趣,寥寥几笔这个人物浓重的生活质感便跃然银幕之上,如网友评价“真是我妈本妈”。

她从来诚实,如今更加真实。从一开始,周迅就承认自己的表演不会有什么高超的技巧,都是实打实的从心底里来。从《红处方》跟奚美娟演对手戏开始,一些非常强烈的情绪冲突戏,她都要求真打真给,所以一些演员强调的片场真挨打,在周迅那里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周迅的个人条件非常独特,这是她出彩的地方,也是她必将受到限制的地方,她没有回避,正如她自己所说的:“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诚实了之后,你才会没有障碍,如果不能诚实面对自己,又怎么去面对你要饰演的角色呢?”没有的她不会硬演,比如从始至终她身上就没有过成熟的冶艳、世故的性感,她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观众,演员必须依靠自己的天然材料来创作,这材料就是她自己的身体条件和整个人的基本气质,很难有演员能超越天生条件的局限,所谓变色龙千面人也不过是相对阈值较宽而已。

她做不到,她不能硬演,那么她会聪明地去找另一条路盘旋迂回或者另辟蹊径最终达到目的地。这既是诚实,也是一种善于思考的智慧。

她爱看纪录片中动物呈现出来那种真实、自然的情感,因为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天性,那么表演可不可这样呢?从人物真实的天性里来。于是你就在《听风者》《风声》的表演中看到她有意识地在做减法,将可见的表演技巧减到最少,实践一种类似纪录片式的零度表演风格,这是一种非常大胆也非常先锋的实践。

与角色建立联系,她渐渐逾越了从外部特征去靠近,而是试图找到自己和角色之间的通感,那条相同或相通的通道。“我在拍《听风者》的时候,觉得一个间谍干了这么多年,她肯定累,而且那个阶段我的生活也很累,我是从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的感觉,我拍了这么多年的戏,真的很累啊。”《听风者》中她扮演的地下革命者张学宁最后被杀的那段戏份,周迅的演绎大胆而新颖,那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场景,身份暴露后的张学宁被敌方特务用一把尖刀慢慢推入胸膛,周迅非常细致而富有层次地展现了这个革命者最后的谢幕,从震惊到挣扎到无力到最后接受死亡的命运,她闭上眼的一瞬,正如周迅所设计的,有一种浓重的疲累感,她输了,也累了,就此长眠吧。

在给外部表演技巧日益做减法的同时,她也在开拓新的表演语言,比如身体语言。王家卫说过,跟欧美演员比起来,中国演员的身体语言不够丰富也不够生动,而关锦鹏导演则比较过有声片时代和默片时代明星,认为默片时代的明星由于不能用对白表演,还由于特写镜头远少于现代演员,促使她们的身体语言大大优于有声片时代明星。在关锦鹏的导演作品《阮玲玉》中,他故意将有声片时代身体语言表演最佳的张曼玉与默片时代身体语言表演最佳的阮玲玉做了并置对比,让她们同样呈现《神女》中的一个场景,显然阮玲玉的身体语言表演技高一筹。这两年,周迅在身体语言表演方面的拓展非常明显,无论是《你好,之华》里中年妈妈遛狗时那松懈的步伐,还是《如懿传》里著名的“跨门槛”桥段,包括《第十一回》里挺着假肚子模拟孕妇的那种亦真亦假的蹒跚步态,她都在尝试以身体语言来拓展自己的表演维度。

在她主导的节目《表演者言》中周迅给予自己的定位不是明星,甚至不是演员,只是一个表演者,如此纯粹而简单。她从17岁入行到46岁,三十年钻研的都是表演的事,而现在她乐于跟同业者、后来者交流的也是表演的事,在《表演者言》同名书籍中周迅写道:“我们选择了用‘专业交流’的方式来记录下这个时代里的演员们,把他们的观点、经验、理念都记录下来,希望给年轻的后辈和观众一些表演上的分享。”她在节目中、书中诚实坦率地和圈内的演员朋友们聊角色、聊演技、聊拍摄方式,聊自己第一次出演角色时的懵懂,也聊积累了一定表演经验后无法突破自己的烦恼。“业精于勤,行成于思”,在一个纷至沓来繁花过眼的时代里,周迅为我们示范了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件心爱的事,将它一直做下去,努力做到更好,并与人分享,共同进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作者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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