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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铎老师的大学生活:一九七八年过去了才觉得走上正轨
作者:张健民
都是奔学习来的,无需闲话......
现行问题再加上他的家庭背景,越抹越黑,于是被打发到修缮队干杂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九六零年,金铎高小毕业,遇到一个坎。
那些年,省城城区的人口还不是很多,小学毕业生可以在全市范围里选择自己想去的中学,招办按照分数线从高到底录取。高不成,低不就,小金没有能去了当时全省排名第一,在华北地区也很出名的省立一中,而被分到了一所新建的中学校。高中三年,毕业之时,赶上了全国停办大学。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来,就在这年,省城有几所完全中学开始试办“五年一贯制”实验班。如果能走这种“快捷方式”,一九六五年毕业,先行一步,挤进大学门,数年后分配工作,便有了饭碗。和一九六六年毕业的高中生似没头苍蝇一样乱闯相比,虽不能说天地之差,也是两层天的距离。当然,人算不如天算。有的一九六五年毕业的高材生,却因为“政审表”上“参考录取”“不予录取”的印记一样被堵在了大学围墙外面。
一九五八年,省城的西北钢厂创建钢铁学院,小金的父亲由北京“学院路”一所部属工科大学分流到省城来“支援”。金家祖上在广东,经营有方,积攒了好多银两,父亲北上读了辅仁大学,毕业后赶上内战爆发,医院工作了一段,和担任中共翻译的也是辅仁毕业的几位校友有些接触,文革初期就是当然的“特嫌”了。加上有几位姑姑远嫁海外,一位还在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拉小提琴。领导动员“竹筒里倒豆子”,父亲不明就里,把小金的几个姑姑都填在登记表里,其实小金和她们一次面也没有见过。既然这样,文革中,连泥带水,扫地出门。金教授带着一家人从楼房搬下来,住到学校体育场后面用高粱秆子立着穿在一起里外涂上泥巴的废弃工棚里去。
有问题的人多了,工棚人满为患。当时只有最西边一个原来作厕所用的大间空着,革委会让他们自己改造。一家人出动,用人力车运走秽物,从坝堰上拉来黄土把厕坑填了,把地面夯实,挤着住了。一九六八年,钢铁学院要走“五七”道路,整体搬迁到省城北面三百公里外的矿山。医院做阑尾炎手术,没有跟着家里远行。医院,回不了“牛棚”。回中学没待几日,中学要“复课闹革命”,在校老三届也得腾房子。此时的小金如丧家之犬,辗转找到正在城里某小学代课的一位老同学。同学私下与小学看门的师傅商量,在学校后院的储藏室里把旧课桌拼起来给他歇息。好在天气还不算冷,早晨学校老师上班之前,小金匆匆骑上自行车,夹一个铝饭盒出门回避,中午找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另一位同学在食堂买饭。天色向晚,再偷偷溜回小学储藏室休息。纸里包不住火,时间长了,被小学领导发现。说这位代课同学居然脑袋大的管起闲事来了;此种“危险分子”一旦有事,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要是让“清队”的发现了,吃不了兜着走!小金无奈,赶紧自找出路。不久,郊区缺小学老师,同学帮着报了名,试讲外还表演了拉胡琴、唱样板戏,终于找到一块栖身之地。一直挨到后来工厂招劳力工,又从城市的北端跑回南端,有了个长期的岗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子承父业,小金上中学就一直是物理课代表,也能搞无线电,下班后常替工人们修理收音机。
有一天修一个电子管的老式收音机,突然停电。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就要赶快关上电源,再做其他事。今天有人上门找他出去买零件,就忘了关机。回来已经很晚了,一溜小跑回到宿舍,只见自己门前围了十几个人,屋里的收音机哇哇乱响,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径自开门,保卫科的干部抢先一步进去,说他偷听敌台广播。小金才明白这么多人是“捉现场”的。收音机里隐隐约约传出似乎是苏联的华语广播,语调缓慢,一字一顿。这下傻眼了吧。其实这事纯粹偶然。苏联广播经常冒用中国的波段,时隐时现。小金平时也从没有意识去搞什么偷听,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现行问题再加上他的家庭背景,越抹越黑,于是被打发到修缮队干杂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修缮队的活时有时无,反而轻松。逍遥了半年,又“落实政策”回到搬运岗位。很快熬到父亲的学院有了学生,搬回省城,父亲又上了讲台。日子才顺溜了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金高中毕业颠沛流离十一年以后再读书,自然要奋发图强,废寝忘食,恨不得把书上的知识全装进自己的脑子里。
几个教学楼来回跑,先往脑子里装呗,都成了反刍动物。晚自习没有一个溜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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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后期,老三届多数忙着为稻粮谋了。父亲还在大学住学习班,小金走了个冷门,进工厂当了搬运工。年,大学要招生了,小金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别人都说他考大学是瓮中捉鳖,小金却自己有数,不愿意因为所谓政审再被折腾一番。眼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父亲再三催促,母亲答应专门住在厂里宿舍帮助搞家务。踌躇再三,小金跑到区教育局要了一张报名表,填好了送到厂里政工科。报名的学生多了去了,政工科盖了章写了同意,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说实在话,此时的他对能否上大学还是半信半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点麻木了,就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工作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家里杂事要安排好。
第二年春天,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报到。学校的员工排成大队,在校门外夹道欢迎新生,几位比学生还要年轻的老师拉着平板车相随着把行李送到宿舍楼。小金没敢报省外的大学,想想三十不学艺的老话,看看读书人这些年的境遇,报了本省的医科,父亲说这是“橡皮饭碗”。小金从小喜欢的文学,早就“雪藏”起来,学理工又担心拾不起数理化基础。接到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的却是山右大学的经济系。一看就头疼。自己一家的经济都闹危机,却要操心社会的经济,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逃不脱政治的羁绊。第一次开《资本论》,马克思写了一页,小金琢磨了一个晚上。老译本,整页读下来,到最后一行才看见句号,都是附属句套着附属句,得列出层次表才理得清前后关系。跑旧书店收罗几本解读书,一口一口啃。入了门以后则势如破竹,和既往学到的历史知识对照联系,一通百通。
入学头一年,恶补功课,学校家里两头跑,日子竟然像一阵风似地刮了过去,直到一九七八年过去了才觉得走上正轨。
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早年是外国传教士倡议,由清政府利用庚子赔款办起来的,当年还在郊外,如今不动身子已经陷进了市区。好在藏身于陋巷,闹中求静。正门是民国式中西结合仿牌坊式的校门,一九六六年,顶上砖刻的“国立山右大学”几个字被红卫兵用水泥抹平,现在錾了出来,依稀可辨。如今老校门突出在外,周围形成一个小广场,用着的是退后十几米新建的自动栅栏门。旧校门变成了照壁,被人流所包围。
主楼是只有三层的单面楼,却显得高大巍峨,因为设计了自上而下连成一气的几个突出线条造成了印象。一进校门就可以看见各层廊下灰色墙壁上,隔一段有一个名人的浮雕头像。近看,是几张外国人的面孔,水泥材质,显然是重塑的,下面并无牌示,有人说是伽利略牛顿诸大师,又有人说是当初出资给清政府的外国大款。
主楼后面隔着灌木丛走几步就是图书馆。地板是木质的,走上楼梯咚咚作响。比起中学的图书馆,更加宽敞明亮。中学的阅览室常常人满为患。千人学校,好读书者如云,作为阅览室的两个教室不过百平米,杂志报纸绕墙一周,中间桌凳坐上百人已挤成一团。四点多至晚自习几个钟点,多数时候人得站着。
学校所有建筑,外中内西。教室楼都是大屋顶,绿色琉璃瓦。墙壁很厚,冬暖夏凉,空间宽敞;内壁护板高有一米多,一色红松板子,深沉的枣红油漆。
几十年间,民国盖的学生宿舍都改造成教学用房了,如今的学生宿舍是陆续建造的老筒子楼,这次招生以前还住着家属,急急忙忙腾空后简单修缮粉刷出来,打开门还有一股湿气。几座楼坐北朝南,两头把边的房间都分别有两个窗户,小金班男生分到了西头最边上两间的南北房。南北窗之外,朝西还各有一个窗户。木材门窗,受潮膨胀,遇风收缩;春寒料峭,走风漏气,供热不足,推开门后空气流动,寒气袭人。小金中学时候住校,知道靠西窗边的上下床最是不适,关节受风寒侵袭,十有八九会落下毛病。虽说年轻人火力旺,还是得预防。
安顿好床铺,当晚回家让妻子找出一个布门帘,一裁两截,又寻出些图钉来,第二天一早来了,帮助窗户边的两位同学从里面堵了个严严实实,绝了后患。一边干活,一边叮嘱外地的同学们:“我们家有脚踏缝纫机。大伙有需要缝补的衣裳、书包,都不要客气,我星期天捎回家帮助整好。”学弟们从心底钦佩小金的厚道贴心,都唤他金大哥。
第二天同学们和班主任老师见过面,彼此介绍一番,都是奔学习来的,无需闲话,第三天就照着宿舍门后面的课程表开始上课。几个教学楼来回跑,先往脑子里装呗,都成了反刍动物。晚自习没有一个溜号的。低龄同学发挥演算推理的优势,还帮大哥大姐们记笔记,好让他们能早点下学回家料理家务照看老人孩子。年长同学则有理解上的优势和生活经验的补充,学习能联系实际,抓住重点,一通百通,还可以给大家再辅导。过几天,班主任任命了干部,小金头上安了个学习委员的帽子,十几年前的老委员了,给大家多服务吧。第一件工作是和班主任商量,把系主任请来给全班讲一讲课程体系的设计和可能遇到的重点难点,让大伙的学习有个计划性、前瞻性。
小金就想着管管“闲事”,找出小王同学每天磨磨蹭蹭不肯和大家一起进食堂吃饭的原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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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下午,小金课后到图书馆借了几本参考书,回了宿舍,上床那位来自东面县份的小王同学,端着一碗白开水,还在看书。小金吆喝一起去食堂吃饭,小王推诿着不肯走,说是要赶作业。小金发现这个学期,自打开学,自己从食堂回来的路上,食堂快关门的时候,才碰到小王提着饭碗兜兜往饭厅去,而且离同班同学远远的。小王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茬,应该是应届高中毕业,老家靠黄河边,父母务农,日子艰难。老三届,有工作和收入的居多,好歹能养家糊口。这些还等着毕业分配的就看个人的造化了。穷乡僻壤,家里没有土地外的进项,正是青黄不接。
今天有点时间,小金就想着管管“闲事”,找出小王同学每天磨磨蹭蹭不肯和大家一起进食堂吃饭的原因来。
就餐学生已经寥寥无几,卖饭小窗口大多空无一人。只见小王买了一个玉米面窝头,到饭厅角里一个空荡荡的位置坐下,又端着自己的饭盒去了买饭口一侧。那里有一个矮桌子,上面置一只木桶,盛了小米粥。也不是纯粹的米粥,是些许小米,又放了玉米面粉熬成的混合粥。不要饭票,自己拿马勺舀了就可以端走。细看小王,执勺的手缓缓转了一圈。小金晓得了,自己上中学时候也有这个操作经历,可以多捞些沉在盆底的小米。端回粥,再无别的东西,开吃。
北方缺粮的省份,面食为主。每张桌子上一般有两样东西是必备且免费的。一是老醋,酸香袭人,另一个是盛咸盐末的粗瓷碟子。来早一些,可能还会有一小碗辣椒酱。不过不能两全,来早了没稠粥,来晚了没辣酱,“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看着小王掰开窝头,从碟子里蘸上少许盐粒,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金不由得眼眶里充满泪水,使劲眨眨眼皮才缓过劲来。扭转身子,急急走出饭厅。饱汉不知饿汉饥,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乡亲们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今天在这里攻读经济学,能不能先帮助小王这样的穷困户解决了肚子问题再说其他?小金马上把学习和现实捆到了一起,发誓不能虚度岁月,一定要学以致用。
借着互帮互学的机会,小金了解到一些情况。小王姊妹四个,三个姐姐都陆续嫁了。小王小的时候,母亲没有奶水,家里养了一只奶羊,那是要生产队核准的。到七十年代后期,养鸡也有限制。一户养鸡不能超过七只的总量,其中母鸡不超半,最多三只,说是防止倒卖鸡蛋,长资本主义尾巴。父亲因为养羊,备了镰刀砍刀竹竿一套工具,一年四季惦记着搂草捋树叶,常常被生产队长批评。经过协调,和村里小学搞了个关系,可以摘校园里的树叶,但要负责清扫院子。所以除了完成生产队分配的劳动任务外,脏活杂活没完没了。小王读书,也得插空干地里活。
就这样,每天早饭就是一碗糊涂粥,晚上一碗疙瘩汤。两块玉米饼,只有中午可以给地里干活的劳动力吃碗干饭,小米焖饭,里面夹着几块土豆,有时候和些小豆,见一点细粮、青菜,十天半月见点荤。前几年,学省里典型的经验,收回自留地归集体。本来耕地分散,多山缺水的村子,刨点小块荒地可以补贴一些口粮,楞被上面说成是“自发行为”;刨药材、晾金针菜、晒干蘑菇,也得偷着干,一旦被发现,没收不算,还可能挨批挨斗。村里大喇叭整天哇哇喊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庄稼院里的动静。大队小队层层加码。明示了几个“不准”。母鸡咯咯咯声音太大,小王还给爹妈出了个馊主意说,给鸡缝个嘴罩捂住喙,让一家人哭笑不得。父亲给生产队杀猪,到年节,烧一大锅热水,请几个壮汉帮忙,辛苦一上午,记几个工分,能分点下水回来,比起来比别人家还是强点。爸爸一吹牛,妈妈就怼回去,说那叫“墙里跌到墙外”了。肚子里少了油水,孩子们长身体的时候“底肥”跟不上,比城里孩子差了一截子的高度。刚过去的这年生产队收入也不行,爹妈正发愁来年的吃穿呢。
小金找了书记和班长,说咱们得帮帮小王。书记有上学前当办公室主任的经验,特意提醒,要不露痕迹。班长性子急,说:“改天咱们把寒假不准备回老家的同学统计一下,搞几次集体勤工俭学的活动,就算组织互助组,来得快。”班长原来计划回老家过年的,这下主意也改了;书记、小金就在省城,少休息几天。书记赵和平是“老三届”最年轻的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从村里生产队推选上了师范留校成为党员,办事稳重,又能吃苦,来前已经是本学校中层干部,因为口音重不好调整,上讲台较少了,来经济系有时感觉听课费劲。他坚持每日认真预习、复习,当天消化课程内容。还要担负班里支部领导搞思想工作。生活委员小陈开口不多,但是基础扎实,是多年的政治课教师,教学经验丰富。文体委员小贺年纪稍小,思想活跃,接受新事物快,学校各系有什么活动,他往往头一个知道,属于“消息灵通人士”。
“反腐也是正事。改天咱们开个班会,专门骂骂这些坏家伙......”
下午课结束,班长请全班同学稍等一等,摸了下底,统计了名单,提出搞勤工俭学筹措班费的建议,又有几位同学表示不回家了,和大伙一起搞活动。大家集思广益,首先定下来有两项可以办的。一个是进一批贺年卡和挂历,马上就在食堂外面摆个摊子卖,一个是备些笔墨纸张,写春联卖。
今年迎新的春联不大好编排。立马要寻个参考的本子,还真难。班长说的直接:“要是去年,赶上从蛇年到马年,这个对联好写些,比如‘蛇年载誉去,骏马踏春来’随口就得。不管一马当先还是万马奔腾,都切合大众的心愿。这马年到羊年,要费心思找好词了。”小金“嘿”了一声:“没有问题,自打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咱们都是步步高。我先来一个。”提起笔来,龙飞凤舞,草了一副:人不歇手甘如饴,马不解鞍战犹酣。很快,众人各自寻一张纸撰写起来。
班长在村里每年给乡亲们义务写春联,班长说:“这个活有套路。”当时便拟出两副给大家记:“马踏飞燕庆功去,羊含香草送福来。骏马不辞长征苦,灵羊再贺新年乐。”还解释说:“基本上就是什么什么去,哪个哪个来。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啊,如果寓意消极,谁愿贴在门前丢丑?图个吉利嘛。”“你要图顺口诌-个‘猴子偷了蟠桃去,鸡娃抱得臭虫来’,看大家不骂死你!"小王补了一句:“那要贴在腐败分子门前,不是正合适吗?那些人自觉其香,不觉其臭,恐怕更需要的是拍马溜须的甜言蜜语呢。”
众人都在琢磨给腐败分子拟联了,丢开自己的本职工作。小金急了:“赶紧言归正传。”书记笑着说:“反腐也是正事。改天咱们开个班会,专门骂骂这些坏家伙,练练笔,注意别臭了咱的手。”大家集中了注意力,很快又凑了几十副春联,用小楷写出来粘贴在几块硬纸板上备用。
小金沉思一下说,“别老是福呀呀,富呀,太俗了。咱来点艺术的。”指指座中的大个子老马:“你本家,先来一副怎样?”老马急着摆手:“不敢班门弄斧,大哥先来。”小金比老马长了几岁,不好推辞,“来个藏典故嵌姓名的。古人里面姓马的谁名气大?”又把球推给了老马。老马义不容辞:“自然是东汉马援。只是这姓羊的……”扭头望见了杨国兴,自己下床的室友。“此杨非彼羊,此杨不吃草。”杨国兴急忙挂出免战牌。扯了一阵,小金的词有了:“马援伏波留亮节,羊续悬鱼续高风。”“只是平仄不甚工整。”老马连声叫好:“已经不容易了。马援辅助东汉光武帝建功立业,拜将封侯,荣宠加身,以致功高盖主,遭刘秀猜忌。病死以后有‘明珠之谤’被污蔑为贪赃枉法之人。爵位被夺,死无葬处,但是其马革裹尸为国尽忠,在后人心目中一直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老马很以自家祖上的这位名人自豪,提了个建议。“咱们搞个民意测验。老金这别具一格的对联,用我的爬爬字写两副摆在摊子上,看看会不会卖出去。”杨国兴站在凳子上高声发言:“大哥,顺便把姓羊的事说一说!”老马撇撇嘴:“小杨不要偷懒,自己查查《辞海》吧。今天还有更紧要的事做呢。”
孔夫子面前不敢卖三字经,学校里面估计没有市场。过几日,大家骑了自行车带了文房四宝,小金安排妻子缝了几副套袖,大家到城里督军府大街辟了一块地方,向附近店家借了张桌子。连卖带送,收获满满,其中一半用于对困难同学的支助,小王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吃苦了。
旁边为邻的小摊,也沾着点文气,一个老头在卖旧书,价格不低。好多五十六十年代的老版书,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翻翻内页,有好多盖着私章,应该是抄家时期流出来的,如今找不着主。摆书摊的老头佝偻着上身,精瘦,肮脏不堪的西装上衣外罩西式坎肩,眼皮都不抬,干枯的手指指着《英汉新辞典》小声吆喝:“便宜了,新辞典当旧的卖。”,西装显然不合身,衣角在地面拖来拖去,差点刮倒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
近水楼台先得月,小金抽空看看,买了好几本研究《资本论》的旧书。右边的摊子是卖烤红薯的。小金看看摊子,想想读书的目的,一句老话讲的好“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老马书写的那两副对子还真卖出去了。一位雇主是已经花甲之年的退休干部,浑身上下齐齐整整,一尘不染。注目了好久,就要这一副,还问是谁人撰写,口中念念有词:“好联!”另一位不敢恭维,大约没啥讲究,说是看中了龙飞凤舞的字体,显喜庆,“有马就行。”咱老马听了,强作欢颜,给顾客卷好,杨国兴则冲着老马直伸舌头。
班委会的勤工俭学有了经验,到下一个假期,早早几天就制定好工作计划了。
汤同学不信这个邪,下决心和书记周旋。练出来的铁嘴钢牙黄铜腿了,是衙门就进,一直找到负责教育的省革委一把手,据说还请示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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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已经一个月了,班主任说班里将新进一位大龄同学,是小金高一届的中学校友,嘱咐他给校友补补课。小金实在想不出还有这么一位校友,等到此人进了教室,才发现竟然是一位十年未曾见面的老熟人。
汤兄比小金年长一岁,个头大,身手灵活,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人缘也好。在篮下守护,轻轻一跃,手到擒拿;转身投篮,命中。学校篮球队常常与省体工队组织比赛,通常是学校男队与体工队的女篮对垒,居然各有胜负。
品学皆优的大汤一九六五年参加高考意外名落孙山,令人不解。后来知道是因为其父亲的历史问题株连,学校在大汤的报考表上盖上了“不宜录取”的戳子,高考走了个过场。汤兄的父亲祖籍在四川,少年家贫,吃了军饷,在旧军阀的队伍里熬到了营长,抗战伊始,随军开到华北前线,血战了几次,升为副团长,就在北方安了家。抗战结束那年有了儿子,和母亲住在省里北边出煤的城市,汤父继续在部队效力。一九四九年任防守本省南部重镇的国民党某师团副团长,任务是把守东关外北门至水门之间地区。解放军围困重镇的四月十日午后,汤副团长尚在城墙外,还没有见到解放军的队伍,根据几年来打仗的经验,已经估计到要吃败仗,就主动领了一些士兵和下级军官往城里撤退,大呼大叫:“八路军从电灯公司攻进来了。”跑至东门下要求进城。当时把守城门的是国民党中央军30旅,闭门拒汤。汤无奈退回东关北城墙下歇息。解放军继续攻打,后来采取挖地道的办法把炸药包悄悄送到城墙脚下,突然爆破,使守军猝不及防。晚九时多,城墙终于被炸破。躲在城里的团团长陈某副团长汤某被拉出来替罪,城防总司令电请上级批准,于四月十五日将陈、汤枪决。汤同学打小背负国民党老爹的包袱,而真正开枪杀死其父的还是国民党。汤同学痛恨国民党,应该不成问题。拒汤同学于大学门外,等于为渊驱鱼。而况炮火连三月,听母亲说,自己出生时父亲回家一趟父子见过一面,后来直到父亲死前,并没有回过母子居住的地方,说汤同学受多少影响,未免有些牵强。但是学校还是把他列入另册。清楚事情的原委后,汤同学据理力争,找学校书记论是非。书记岂能认错?
被书记赶出办公室以后,书记把汤同学交给了班主任“代管”。班主任姓方,叫方正,是一九五八年从工厂派到学校“插红旗”来的,文化不高,嘴头子麻利。要紧的是负责了高三年级的政治工作,平日不常来班里,小金就没跟这位说过几句话。但是主任喜欢串宿舍,翻翻同学的褥子,看看枕头下面压着什么东西。一天下午课后,给积极分子开完小会,这位晃悠到男生宿舍。门开着,小金在靠近玻璃窗的床铺上端着一本《警世通言》看,看到有趣的地方,还轻轻笑出声来。另外还有两个男生躺在自己床铺上闭目养神。方主任不和人打招呼,脚步又轻,三个同学都没有发现他进屋。主任先站在小金的身边盯着他手里的大厚本,往下俯伏身子想看清楚书里说些什么。小金看书中无意抬头,在窗户玻璃里看到人影子,随着光线晃动,加上书里的神鬼故事,恍恍惚惚,猛地扭头,方主任正在背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小金和老师打个照面。赶紧站立起来,把书本放在床上。主任看看书名,嘿嘿笑了两声,扭头出了房门。小金哪里知道,回到班里,主任布置给积极分子,到图书馆找管理员仔细查看了本班同学的借书记录,登记在案。把这几个看古旧小说的学生从申请入团的名单里剔除出去。
方老师接管了汤同学,安顿他到食堂帮厨。拉粮、买菜、倒垃圾;又让汤从原来的学生宿舍里搬出来,和一位新来的体育老师住在一个二人间里,虽然还在学生宿舍楼,但是要求不得进其他宿舍乱串。汤同学破罐破摔,照样跑教育局告状,要求上大学的平等机会。等了一年,赶上文革,自然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小金宿舍因为离体育老师房间近些,和汤同学照面多些,也没有特意问问情况,但兔死狐悲的感觉还是有的。到一九六七年,还可以看到汤同学抱着一个大公鸡在楼道里走,有人说在他在试验鸡血疗法。再后来,没有了消息,八成是回到母亲那里谋生了。
学校老人多。被汤同学追着到处躲的书记,鹰鼻鹞眼,运动初期把老师档案资料一点点通过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向外透漏,在学校造成一片恐怖,再后则自身难保。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在市教育局任副局长。一九七七年第一次开考,巡视考场,恰好与汤同学不期而遇。这真叫破船偏遇顶头风。撇开政审问题,年龄超规,取消考试资格。
汤同学不信这个邪,下决心和书记周旋。练出来的铁嘴钢牙黄铜腿了,是衙门就进,一直找到负责教育的省革委一把手,据说还请示了中央。根据政策,可以录取。辗转耽搁了些日子,所以只能放到这所大学了。老同学相见,涕泪交加。
杨老师,读研究生时被错划为“右派”,打发到图书馆工作,潜心钻到书堆中排除一切干扰,因祸得福,读了大量有用的书,作了许多笔记。
第三个学年,知识分子政策进一步落实,小金顺利入党,组织能力得到锻炼,学校有意思把他和另外一些同学留校当辅导员,最后因为指标紧张,小金让给别人了。
想学的东西太多了,小金作为学习委员,吸收同学的意见,尽快反映到系里。有工作经历的大龄学员,知道自己该补些什么,有的提出想学点工程预算,有的希望了解古典文学,真是百花齐放,系里领导左右为难,还是尽力满足。正课而外,安排了多次讲座,又和别的系联系去旁听。挤压休息时间,每周六天上下午课程基本排满;为保证质量,规定《资本论》研究等几门课要逐个抽题面试;西方经济学、外语等骨干课程必须及格;相关课程都加大课时,闭卷考试,严格审查毕业论文……层层加码,严防死守。
一位母亲学员,周六下课匆匆坐长途车颠簸三小时回家看孩子,星期一打早摸黑回学校,不敢误第一节课。坐车路上还得背外语单词。系里领导说,难进又难出,文凭的含金量才高。要知道各位学友虽说是有基础,但一部分学员是文革中入学,斗批改成主业;其他学员还有很多从来没有接触过政治经济学的,等于从零开始。能有这个机会已经不易,应该是最后一趟车了,千万别掉队。
大龄学生上课总是抢着坐头排,积极参加讨论,受到老师的重视,和老师在课上课下的交流也特别频繁。大家背着小书包整日在校园穿梭,忘记了年纪。和作家、艺术家、哲学家、政治家们面对面探讨问题,其收获无法和窝在基层的昔日相提并论。有演讲有示范,看风度看气质,对大家的提高补益多多。
入学这一年,文革前分工管文教的梅副省长来到山右任校长。先生个子瘦高,早生华发,穿一件灰色中山服。走起路来,腰板挺直,完全是文人气质、秀才风度。有时候小金上系里办事,与校长在主楼相遇,先生微微一笑,点头示以问候,没有一点架子。梅校长每天骑一辆22英寸小轮的自行车在校园穿梭。从宿舍区到办公楼,正是西北到东南的对角线上。下班后,校长吃完晚饭,急匆匆骑车往办公室去,经常和大家擦肩而过。有一次,几个同学在校门挤上公交车,抬头一看,前面座椅上端坐着梅校长,应该是在上站上的车。梅校长这样全国知名的大教授、副省级干部,出门办事无论是公是私,要一辆小车是不成问题的。讲政治经济学的张教授,在讲堂上因医院。杨老师,读研究生时被错划为“右派”,打发到图书馆工作,潜心钻到书堆中排除一切干扰,因祸得福,读了大量有用的书,作了许多笔记。文革结束马上有大批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着作印行,成为研究《资本论》的专家。
星期天晚饭开得早,小金和几位同学在宿舍坐一会,打算喝点水分头出门。系里学生会干部突然送来一张舞剧《丝路花雨》的门票交给小金,是上面分下来专门犒劳学生干部的。旁边几位看见,也立刻站起来把小金围住。几个人脸色都涨红了。平日爱哼哼两句样板戏的小郭更是眼里冒火,急着拿起细看门票,说了一句:“好家伙!还是前五排的好位子!”班长和书记都不在,票子递到金委员的手里,别人眼馋也说不出口呀。一个转身,都准备提着书包散了。小金迟疑了一下,把票子抚展放在桌子上:“小郭留步,把门票给你吧。”小郭有些不好意思:“老金,该着你看嘛。”小金说:“我还答应了几个同学补俄语语法,割爱了。小郭别客气,赶快下楼去剧院吧。”班里同学有一半老三届,上中学时候也都是学俄语的,但有的只学了两个学期,记单词还用投机的谐音办法,“星期天”读出来,变成“袜子搁在鞋里面″。
俄语比英语的语法繁琐,单词有性别,造句中词汇又变格又变形,还有时态,主动被动之分。现在要改英语困难更大,那一点俄语的基础又有点像是鸡肋。俄语老师讲课也费劲,没时间一个个给补课。学了六年俄语的小金算是矮子里面的“将军”,义不容辞地担负了给同学“开小灶”的义务。确实今天晚饭后有一次补习。等到学完一个专题,抬腕看看表,已是晚上十点。为了不扰人,他们选在露天篮球场的大灯下面,坐在石阶上学习,渐感凉意。有趣的是小郭同学急匆匆骑车到了剧院,才发觉走得仓促把门票落在宿舍了。还是山右大学的牌子有信誉,说对了座位号,小郭亮出学生证,进了剧场。
大学建设欠了好多年的账,盖新房子都来不及。
经济系的财会、统计、企业管理专业都是双数班,两个班四个班都有,唯有政治经济学专业原本计划招两个班,计划都报给省里计划委员会了,省领导去北京开会,参加了国际贸易走向的研讨,闻听的理论界关于商品经济是否可以为我所用的提法,点名要山右大学多招政治经济学专业搞理论探讨的一个班,指出尽可能找一些年龄稍大,兼有文理基础的学生,所以小金这个班开课很仓促。因为三个班成了奇数,课表不好排。大多数课程开大课,有些则凑老师的时间,开一个班的小课。
有天上午后两节,阴云密布,课间操后倾盆大雨不期而至。上课铃响了,讲《资本论》的景老师还不见进来。景老师住在城北,骑车来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大雨阻截,小金望望窗户外面,估计老师不来了,准备收拾书本,顶着书包去趟图书馆。同学们也翻开书包把其他课程的教材取出来,打算自习了。雨声越来越大,突然,老师穿着胶布雨衣,手提着资料包,急匆匆登上讲台,雨衣往身后一扔,开讲。“不好意思,来晚了。”小金带头,同学们刷地一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鼓起掌来。这堂课师生互动,答问呼应,十分成功。
教经济史的黎老师,讲课用的都是最新的研究成果,大小不一的纸张卡片摆在讲桌上,学术气氛浓浓的。休息十分钟,小金上讲台擦黑板,老师大约想上卫生间了,请小金把桌上东西照看一下。小金瞅一眼明白了,老师在写书呢。下了课小金不忙着离开教室,问黎老师:“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老师特高兴:“要占点时间呢,行吗?”“没问题。”老师的书稿,改了七八遍了,迟迟没有拿出手,自然需要不断地抄写。“那好,晚饭后来我宿舍给你唠叨唠叨。”小金认为,能看到老师修改的过程,等于老师手把手教自己,付出也是收获。
宿舍院和教学区中间隔着一条汽车道。大门左手,是五排很有气派的别墅式建筑,每排二栋。西式三角屋顶,二层是假阳台,用砖砌了围栏,里面只有窗户,没有空间。据说当年是早期的校长和几名外国教授的住宅。如今旁边搭建了好多简易棚屋,用薄铁皮或者旧木板围了起来,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小院。棚屋顶子上覆盖了各色塑料布。院里晾晒的衣被随风飘荡。棚屋前有鸡窝、狗窝,还有养了鸭子的,嘎嘎嘎嘎满地跑,泥水、烂菜叶子,满地污秽。遇到几个新生手里拿着纸条子寻找这里的名人故居,指点着门牌号码向居住在里面的访客问询。一位围着蓝布围裙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不耐烦地摆摆:“不知道,不知道。”忙着俯身去跟踪准备逃离的一只鸭子。小金朝围栏的空隙处探头看看,地面堆着好多破旧棉絮,摊着包装箱拆开的黄色纸片。还有一位民工正在打包地上的一堆旧书,其中不乏精装硬皮的厚本,还有通红封皮的小开本。大约要装到旁边横着的一个平板车上,车上已经有几捆旧报纸了。一个小院的东南角外是收废站,停着一辆装满纸片的小型卡车,有人用水瓢往上泼水以增重。
旧家属院没有找到黎老师说的“四合院”,小金找了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先生打听。老先生“奥”了一声说:“那个地方不在宿舍大院,要往北面走,十几分钟就到。”
大学建设欠了好多年的账,盖新房子都来不及。几年前搬到外地,空下的房屋借给部队、机关和各种名堂的单位,一时间腾不出来。职工宿舍里三代同室的不在少数。好多老师住在学生宿舍楼和大家用一个公共厕所。大操场原本东西区各有一个,现在西面这个被迫辟为办公区。用类似集装箱的铁皮房架在水泥石块上,就是系里的办公室、会议室、资料室。
刚才老者讲了,四合小院早年间是教学部门办公的地方,改作宿舍已经是六十年代的事,后勤上称“周转房”。到了门口,依然可见南面石拱门门楣上镶着一块石匾,似乎是“木铎”二字。门两边堆积了碎石瓦片等建筑垃圾。小金犹豫着不敢伸脚进去:“这哪像住人的地方,纯粹是大杂院嘛。”
单面楼二层,呈门字形。在南方,单面楼外有走廊是对付潮湿天气的,北方需要对付的是朔风,围起来暖和些。这四合单面楼,看起来洋气,冬天不好过。进拱形大门,右手小屋大约是原来的收发室,如今窗户被旧报纸糊严了,门锁着。左手是个小卫生间,从门底下渗出来的污水跌下台阶蔓延开去。一层出租给了来此地搜集废旧物资的外地人,屋里屋外和台阶上都是堆积如山的旧物。小金深一脚浅一脚,越过障碍物,走到“门”字的上面一横中间,登着木头阶梯上去,二层才是教工宿舍。黎老师住在东头的一间。老师是去年从地区教育学院调来的,暂时住单身宿舍。外间当书房,里间当卧室,还算宽敞。吃饭去食堂,用热水去茶炉房,省出了不少时间搞教学和研究。去年出了一本书,今年之内又会有一本问世,这本篇幅大,总名叫《鉴古知今》,收集中国历史上经济方面失误的案例分门别类加以点评,对于当前搞经济建设来讲,绝对是很好的借鉴。黎老师交代给小金誊抄的任务,又邀请他参加一部分编写,小金承担了了生产布局方面的史料筛选。
天色渐晚,小金匆匆夹着黎老师的书稿回家。
作者:张健民,太原市老作家协会会员,职业技术学院退休教师,从事教育教学管理工作多年。暂住北京海淀。
来源:30号院